“有人吗?”
“有人吗?”
林羿踏入门中,脚步轻盈。门后的光景应是空旷,要不然怎会有连连回声?他擦了擦眼睛,有些不适应眼前骤然袭来的光线。
门后是一道狭长的山谷,谷中吹着习习寒风。两旁的山脊到山底都是一片荒芜,光秃秃的山头上寸草不生。谷中有一座碧白的石桥,桥下有条小河,脚下是一条玉砌的路,连接着石桥,跨过河面,路的尽头是一座楼阁。
路面坑坑洼洼,到处是断掉的石板,桥也垮了半边栏杆,楼阁斜着陷入泥里,摇摇欲坠。无树无花无草无叶,也没有一丝鸟语虫鸣,地上连一只蚂蚁也看不见,只有墨汁般的河水在缓缓流动,流向未知的远方。
比之前在洞中更为浓厚的压抑与死寂笼罩着整个山谷,林羿只觉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有人吗?师兄,你在不在。”
林羿大喊,在谷中层层回荡。他犹豫着,犹豫要不要去楼阁里看看,转而一想,自己已在绝境之中,求救的玉符已碎,不探寻一番,怎能找到出路?说不定,师兄比自己先进这个山谷,已在那阁楼中。
林羿走到了河边,走到了桥头。他蹲下身子,望着漆黑的河水不见河底,无一丝杂色的就像墨汁。许是玩心突起,他捡了块石头丢入了水中。黑河水未起一点波澜,连浪花都未溅起分毫,就像顽劣的孩童偷吃砂糖一般,一口吞入腹中,无半点痕迹。
弱水?
天门藏书虽不多,好歹几千百本,除了修行法决之外,其余的大多是记载奇闻异志。林羿不能修炼,但他又是正式的弟子,不用做琐碎杂事,闲暇时光多了去,再加上师娘白宛霜敦促其多多看书,所以他闷的慌时就会看书解乏,十多年下来,乱七八糟的书看了一通,倒记下不少。
书上有记,弱水自黄泉出,似水非水,如水行,如墨色。鹅毛不浮,砂石不惊,纵舟船不可渡,飞禽不可越,绝生万物。至于黄泉乃是人间不存的九阴之地,怎会流出弱水在人间之中?
难道真有阴间?真有地狱?那地方又会是什么样子?
林羿思绪颇多,好奇的用手指沾了沾水。手指在瞬间就没了知觉,吓的他赶忙缩回手,定睛一看,碰触弱水的指头已变的乌黑,像被敷上了一层黑油,又逐渐化为细细的黑尘从指缝中滑落。
“真是神奇。”林羿看着手指自言自语,“书上没写,也不知沾了这弱水是否会有什么害处。”
走上了石桥,林羿看见了一具骷髅躺在桥中央。寸肉不见,只有森森白骨,胸骨尽碎,碎裂处插着一支箭矢。仔细一看,那支箭箭杆乌亮有光,雕有黑紫色纹理,箭头刺入石中,依稀可见刃有三边,箭羽最为漂亮,竟似一朵微小的莲花,花蕊中有白须飘出,微微抖动。
“这支箭真漂亮!”
林羿感叹,从入洞至今,他眼中景物皆是一片萧瑟,唯有这支箭,虽然是伤人利器,但他却越看越是喜欢,越看越是着迷,越看越觉得充满生机。也不知何故,脑中的欲望涌动,他想要将这支箭拔出,握在手中。
于是,他伸出了手,握住了箭杆,奋力的往上一提。
有那么一瞬间,林羿眼中的山谷降下了一场大雨,日月更替,万物复苏。草与花竞相萌芽,两旁的山上是片片林海,鸟儿在林间嬉戏轻鸣,头上有蔚蓝的天空与白云飘荡。
林羿耳中传来一阵女子的歌声,歌音缥缈难寻,女子更不知身在何处。
而待到下一个瞬间,林羿手中已经鲜血长流,剧烈的疼痛由手掌传至眉心。只见他手中箭矢紫光环绕,莲花状的箭羽绚烂盛开,怒放成一朵的幽莲,浮挂于半空。
林羿半跪在桥上,头痛欲裂,脸庞都已扭曲。他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难道是旧疾又犯?
半空的透明莲花如星火簌簌而落,手中箭矢撕裂皮肉后逐渐虚化,一点点的融进血肉之中,那具被箭矢射穿胸膛的白骨散成粉末,桥下平静的黑水竟有了起伏,流淌出哗啦的声响。
林羿的掌心中,在箭矢彻底消失不见后,又冒出了白色、绿色、淡蓝色,三色气芒扭成了一团。
星火消散,河水重宁。
林羿左手撑住身体,额头已冷汗泠泠。他用力的拍了拍脑袋,又晃了两圈,仍旧疼痛难忍。
他摊开了手掌,掌心处是一个烙印,隐隐发亮。
一支紫色的箭矢。
“你回来啦……”
欣喜的女声,在他耳旁轻说。
“谁!”林羿被这声音吓的朝四周望去,可山与地皆是苍凉,哪有半个人影。
“唉……原来不是你……可,为什么又有些像你……”
那声音中带着无比的失落与感伤,闻之让人心碎。
“是谁在说话!”林羿头都大了,这声音听来明明就在他耳边,可身旁空空如也,连个鬼影也没有。
那声音又自顾自的念道:“你说好要回来接我,说好要找人来治好我的病,你说等我病好了就带我去游遍大江南北,去看北疆的雪,去看塞外的大漠,去看京城的烟花,你说京城的烟花比这山中野花灿烂多了,坐在高墙上看更是美丽,可如今已过了多少岁月了呢?你所说的一切,怕都是过眼云烟了罢……”
“唉……”
随着一声叹息,谷中弥漫的只有悲伤。
林羿细思之后,盯着掌中箭印,迟疑道:“是……你在说话?”
片刻之后,那凄婉的声音又道:“你是谁?因何来此?当下是何年号?如今的天下又已何等模样?”
林羿心道,果然是那只箭搞的鬼,嘴上却不停,答道:“百年名号为宣兴,我叫林羿,我和我师兄前来找人,进了一山洞后便到了这山谷中,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至于天下的模样?你是问修仙的门派还是……”
那女声道:“听虚观澜阁如何?昆仑宫又如何?无相魔门应该已称霸世间了吧……”
林羿听到昆仑二字,明白是问的仙途。
“昆仑宫乃天下第一大派,至于听虚观澜阁和什么无相魔门我倒是未曾听过,不过,你又是谁?你又在哪里?为什么我看不见你?还有,我这手中箭印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里可有出路?”
“我是谁?……”她顿了顿,叹息道:“不过一缕残魂罢了,就在你手掌之中。”
林羿惊道:“我手中!难不成你在这箭印里?”
“没错,魂附于器,你将怯魂失吸入己身,我自然而然也就融入你手中,你先答我,可知春秋年号?”
听她在自己手掌之中且只是一缕魂魄,林羿心中稍定,起码知晓了究竟在和谁说话。他理了理思绪,道:“若我没有记错,春秋距今已四百多年。”
“四百年吗?”
她哀切道:“那么,你应该不在了吧……”
“你口中的‘你’是谁?为什么说我像他?还有,我该怎么叫你?这箭印能弄掉吗?难道我这一辈子都将你带在我手掌中?”
林羿每得到一个回答,更多的问题就会接踵而至。
“这弱水死气太重,不益阳身,你先过桥,我再慢慢与你相说。”
“四百多年啊……”她长叹,“沧海桑田已不覆,独留孤魂在人间……”
“至于怎么叫我,他叫我云儿,你的话,叫我云婆婆亦无妨,只不过,我去世那年才二十岁……”
她声音哽咽,林羿手掌中紫光盈盈,有一粒粒的血珠渗出。
云婆婆?
林羿挠了挠头,颇为尴尬的说道:“我……我还是叫你云姑娘吧。”
“随你。”
走过石桥后,林羿坐在地上,他觉得自己有些傻,自己恐怕是天下间第一个和自己手掌说话的人吧?
她道:“你且让我问完,我再为你解惑。”
“好。”虽然一切都太快又太过于奇怪,但‘云儿’的语气让林羿心中颇为安定。
“你说你没有听过听虚观澜阁和无相魔门?那你且给我说说当下仙途的格局。”
林羿道:“昆仑宫,天山十二门,水闲居还有了恨谷乃四大派,各据一方。我还听我师父提过听虚观和苦玄寺,孤魂雨楼以及妖森,至于其余的门派,由于我才下山不久,也没听人说过,所以并不知晓,还望见谅。”
她语气微有诧异,“你是说苦玄寺和听虚观?”
“没错。”
她似松了一口,喃喃道:“看样子是无相魔门败了,还好,还好,不枉我木家上千人死命相博。”
她又问,“你是哪个门派的弟子,是何境界?”
“天山十二门。”林羿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才入周天境几日而已,连御剑飞行都做不到。”
她道:“也是,若已是返虚之上,又怎会看不清这山中一切皆是泡影……”
“啊?泡影?什么意思?”
她不理,又问:“虽然我不知天山十二门是何人所创,但这自在心诀又岂是常人可练,你是从何习得?”
林羿讶异道:“你怎么知道我练了自在心诀?”
“唉。”她再次叹气,“若不是这心诀所致,你怎么可能来的了这里。”
林羿怅然道:”我自幼经脉尽塞,是万万不可能修仙寻道的。这心诀乃是我十一师祖偶然得来,由三师祖传授于我,只不过,我修炼的时日并不长久,就连掌门也不知这心诀修至深处会是怎样一番境地,更不知这心诀到底于我究竟是有害还是有益,云姑娘,你既然知道这自在心诀,可知它是何作用?要是修炼个百八十年后仍无作用,那可就亏大了。”
她冷声道:“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臭小子,自在心诀乃碎天神阕的开篇之法,又怎会毫无作用。”
许是又想起了什么,她黯然道:“罢了,你毕竟不是他,他也已不在世,我又何必迁怒于你。”
林羿道:“云姑娘,你一直所说的‘他’到底是谁,能否告知我名字?我没准儿听人说过。”
她声音变的雀跃,似陷入沉思。
“他的姓氏有些奇怪,但名却潇洒。他长的不俊,但在我看来却最为好看。我最爱捏他的鼻子,常常让他气极。他明明修仙之人,也不知从哪偷得一手好厨艺。他还为我刻了一副画,在我遇到他的那一年。那年的他乃是昆仑第一人,而我不过缚于河畔的木家小姐。他笑起来就像皓月,而我只是一颗星辰。他叫揽清风,摘星揽月的揽,清风自来的那一阵风。”
林羿自然察觉的到这语气中的思念,低声道:“云姑娘……”
“你听说过他吗?”她问,有所期待。
林羿摇头道:“没有,不过我以后可以去昆仑帮你问,但首先我得出了这山谷才行。”
她道:“你又没进这山谷,不需要出去。”
“没进?”林羿彻底糊涂了,他感觉脑中就是一团乱麻,理不出半点头绪。
她似想起了什么,续问:“你既然不能修行,又怎么会入周天境?”
林羿道:“我也不知道,好像莫名其妙的经脉就通了。”
“有意思,怪不得能修炼自在心诀,料想你体内必然有什么东西在作祟。可惜我已身死,只是一缕残魂而已,也无法帮你查看。”
林羿略微苦涩的说道:“天命难违。”
“你这小子,扯什么天命,人的经脉先天必通,只不过看通几窍而已,你这经脉尽封,闭塞而不扰命,定是人为。”她或是想到了什么,又道:“你父母可是得罪了什么人?要不怎会如此加害于你?”
林羿一听,脸色更苦。
“我是个孤儿,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他们是否有仇人呢?”
“唉……,也是个苦命之人。我魂中神识已微小不堪,时候不多了,你且先起身,进入那前头的阁楼,里面应该还有些有用的东西。你既然和他一样修炼了自在心诀,又能让怯魂失融进血脉,与我也算是缘分不浅,没准儿,还能够帮我做点什么。”
林羿望了望远处的阁楼,起身踏步,随口问道:“云姑娘,我先前听你说你木家牺牲上千人,我和我师兄进洞穴之前,曾遇到一石阵,那阵眼处便写有‘木’字,不知……”
“是我木家的珑石阵。”她疑惑道:“只是四百年多年已过,此阵断不可能再运转的。”
林羿道:“可我和师兄被确实被那阵法围困了好久。”
她道:“我也不知是何缘故,但并非我所为。”
“那云姑娘能告诉我你全名吗?”林羿也不知哪根筋不对劲,突兀的问道。
“知道了又如何?于你又无用处。”
她又笑着反悔道:“告你好了,没准儿有些用处。”
“我叫木锦云。”
“一木一心一天地,锦似眉黛靥似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