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跑越快,总觉得有个东西在跟着我,低头一看,是自己的影子,脑海却是沥川,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小秋
为了把沥川与天成区别开来,回到天成的公寓,我主动提出给他刮胡子。
“胡子不算长吧?”天成摸了摸下巴,“听说现在流行大叔控,我想换造型。怎么,不合适?”
“去年流行大叔控,今年流行小鲜肉。”我将浓稠的剃须膏一点一点地涂到他脸上,“真要赶时髦的话……还是小鲜肉吧。”
我从没替沥川刮过胡子。一来因为沥川酷爱整洁,不能容忍自己身上有半点乱象,胡须一长会立即修理,根本等不到我发现。二来他贫血严重,我手艺不高,万一割破感染就麻烦了。
我也不大会用剃须膏这种产品,一不小心挤出一大团,将天成的下巴涂成了圣诞老人。天成的皮肤比沥川细腻,毛孔很小,面部的轮廓也比沥川丰润柔和,一副营养充沛的样子。从侧面看,缺乏沥川那样的立体感。
但他们仍然长得很像很像。
说他们是一对双胞胎也许有点夸张,说他们是一对兄弟大多数人不会有异议。
我为自己的失察尴尬到不行。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发现,更没有意识到?是因为删掉沥川的照片太久,以至于忘记了他的长相吗?
最最糟糕的是,当我渐渐地把天成的胡须刮完时,沥川的相貌也一点一滴地被我回想了起来,大到整体轮廓,小到脸上的细节,越来越完整,越来越清晰,仿佛某位远古的神灵被突然唤醒,穿越时空,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禁有些失魂落魄。
“小秋,你年假不是还没休吗?下礼拜我要出个差,有个行业会,陪我一起去吧。几个很特别的地方,可以好好玩一下。”
见我还在发呆,天成推了我一下:“小秋?”
“哦……去哪?”
“瑞士。头两天在洛桑,最后一天在苏黎世。”
我的手猛地一抖,天成“啊”了一声,下巴被剃须刀拉出一道口子,鲜血立即涌出来。我闭上眼用力地喘了两口气,克服了一下晕血症带给我的不适,手忙脚乱地找到一块毛巾,紧紧按住了他的伤口。
“没事没事,一点小伤。”天成熟练地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块创可贴,对着镜子将伤口贴上。
我内疚地看着他,继续帮他刮胡子,心里琢磨着怎么拒绝:“天成……”
“嗯?”
“那个……”
“……什么?”
说实话,看着他天真而又期待的样子,我有点说不出口。不过我当社长好多年了,打太极这种事还是会的:“快到月底了,社里挺忙的,有两个重活儿要交稿。下礼拜我恐怕抽不了身……你要是提前告诉我就好了——”
“你哪天不忙?你是社长,时间你来安排,不要一竿子管到底嘛。这个重量级的行业会对我挺重要的,真的特别、特别希望你能陪我去……”
“那你更该早说啊!”
“我有一个好习惯,下班不谈工作的事,不向家人倾泻负能量。”
“去!谁是你的‘家人’?”我失笑,啐了他一口。
——这一点真是天成的长处,也是他跟沥川很不一样的地方。沥川无论上班下班,手里总有工作,要么是坐在电脑前,要么是在笔记本上画草图,他认为工作是生活的一部分,两者并不矛盾。沥川喜欢谈自己的工作,特别是一些有趣的设计,明知道我不懂他也会说个没完,各种画图,各种耐心地解释,觉得自己有义务向我普及建筑美学和建筑常识。沥川的强项在于“一心二用”,可以一面画图一面聊天,让身边的人不觉得乏味。一顿东扯西拉之后,聊天结束了,图也画完了,顺带着绘图的说明文件也写好了。工作休闲两不误。爷爷给他的这个本事起了个雅名,叫作:“目送归鸿,手挥五弦。”沥川说我就是那个“归鸿”……
见我不肯同去,天成干脆捏着我的脑袋摇了起来:“陪我去、陪我去、陪我去——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我这才想起最近两个月太忙,我已经拒绝过两次由他提出的度假请求了。
事不过三。
于是我说:“好吧。”
沥川
直到昨天,Jason才终于同意了我的设计方案。
霁川听说,气坏了:“搞什么鬼,一个方案设计两年?改来改去的,不就是一个house(房子)吗?Lisa都没有这么折腾过你,Jason就是个虐待狂!”
Jason是我和Renè共同的朋友,他的父亲与我的爷爷相熟,是瑞士有名的实业家。Jason在一个岛上买了块地,打算修建别墅,于是请Renè做设计师。Renè上任一个月,跟Jason谈不拢,找个理由推了。当时我正好有档期,Jason求我接盘,我就答应了。
Jason的本行是软件开发,他从小喜欢艺术,在设计上有很多见解。女朋友换来换去,每一任对婚房都有自己的要求,设计方案改来改去,定不下来。
霁川觉得我吃亏了,对我一顿数落:“傻了吧你!人家Rene就比你聪明,一看情况不对赶紧撤,把这烫手的土豆扔给你。就你脾气好,Jason喜欢北欧,你还跑去丹麦采风。明明是人家见你老在住院,闲着也是闲着,利用你……”
霁川没去过那个岛。如果去过,也会喜欢:依山傍水的一道湖湾,三十五英亩的地,背后是一大片树林。在这么美丽的地方建一座房子,风景如画,代代相传,是一个建筑师的梦想。
我越是懒得跟霁川吵架,他越是说个没完:“爷爷是怎么要求我们的?在工作上,你应当是个不折不扣的实用主义者!”
家人都说我脾气好,其实我是反应慢。每次我有什么牢骚,还没启齿就被霁川抢先发布,他把我想得到的、最恶毒的诅咒都用光了,轮到我自己想发泄时,就没词儿了。
“说得对,”我只好打岔,“我的设计差不多完了,马上轮到室内了,等下你跟我一起去见他,顺便介绍你们认识……”
“别,千万别。”霁川连连摆手,“又让我出友情价?我才不钻你的套子呢。”
“怎么会?Jason才不在乎钱呢,跟我走吧。”
我打开衣橱,挑了件红色的西装穿在身上。霁川看了,一个劲儿地摇头:“从哪搞来的这件西装?”
“Jason相当迷信。为这house跟我探讨了几个月的风水。这次算是庆祝合作成功,穿喜庆点。”
“你怎么不拿一串鞭炮去点,更喜庆呀。”
我不理霁川,继续打领带。霁川一面穿外套一面又说:“沥川,在业界,你也不算小咖了,对一个客户还要这么用心地取悦,也是醉了。”
“我是在帮你拉生意,好吗?”我说,从衣柜里抽出一条红色的领带递给他,“换上这个,咱们一起喜庆。”
霁川两眼望天,坚定地摇头:“当建筑师真是委屈你了,你应当做个政治家。”
小秋
晨跑一个多小时,我累得停了下来。
“已经十三公里了。”天成看着计速表,“平均时速10.89,步频165,一万两千步。”
我大口喘气:“好累,快到了吗?”
他摇头:“昨天你可跑得比这远。”
我坐倒在路边的草皮上,做葛优瘫:“不行了不行了,今天不行了,一步也跑不动了。”
“来,我背你。”
“不用了啦,你也累呀。”
“这算什么累,来,跳上来。”
没等我答话,天成蹲下来将我背上,健步向前。
我紧紧抱住他的颈子,他的头发湿淋淋的,上面全是汗。天成身上有股淡淡的烟草味。他以前抽烟,烟瘾很大,做设计的时候烟不离手。三年前为了健康把烟戒了,过程很苦,到如今虽然不抽烟了,仍然喜欢烟草的味道,常常故意拆掉一盒烟,把烟草散落在家里的各色盆景中。
不知为何,我又想起了沥川,沥川从没有这样背过我,倒是有几次体力不济,靠在我背上,把我当作拐杖。沥川不算重,真要背他的话我是可以走几步的。我曾经想象过电影《情书》里的情节:风雪交加的夜晚,大雪封山,交通中断,如果沥川病重需要赶往医院,我会像电影里的那个爷爷一样,冒死也要将他背到终点。
在一个男人的背上思念另一个男人,简直有违道德。我摇了摇脑袋,企图把沥川从脑海中甩出去,这时,我听见天成说:“上礼拜我路过书店,进去买了一本你最喜欢的书。”
我呵呵一笑:“你怎么知道什么书是我最喜欢的?”
“《追忆似水年华》,对不对?你有好多张照片里出现过它。就放在床头上。”
天成跟沥川一样,有点雅皮,有些文艺,恃才傲物,喜欢挑战有难度的东西。我没想到他的心有这么细,观察力有这么强,不禁吓了一跳,半天没说话。
“书店里的人说这书特别难懂,你看完了?”
“嗯。”
“我对文学知道得不多,投你所好,也想挑战一把,就买了一本。”
“你也看完了?”
“没有。实在看不进去……”
“就说嘛。”
“假如有一天你愿意读给我听,我绝对一字不落地听到最后一页。”
我的心猛然一震,冷不防地从天成背上跳下来,失魂落魄地向前跑……
“小秋!小秋你怎么了?”
“想上厕所。”
我越跑越快,总觉得有个东西在跟着我,低头一看,是自己的影子,脑海却满是沥川,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谢谢你,萧观。你终于把沥川从我记忆的坟墓里唤醒了。
我特别相信墨菲定律。
Whatever can go wrong,will go wrong.(凡是可能出错的事,必会出错。)
比如我帮了一个急需用钱的朋友,他一定会记得我——在他下次急需用钱的时候。又比如早上我往面包上涂花生酱,不小心掉地上了,着地的一定是有花生酱的那一面。又比如我买了一个进口电器,里面放着三种语言的说明书,我最先拿起来的那个,肯定是看不懂的。
阿尔卑斯有一种山风叫作“Fohn”,我们去见Jason的那一周,刮得特别厉害,Jason就开始心神不宁,说兆头不好……
结果我和霁川在Jason考究的会客室里刚刚坐下,他的助理Mr.Karson就一脸悲伤地告诉我们,Jason今早心脏病突发,去世了。
我和霁川面面相觑。
在路上,我一言不发,霁川也陪着我沉默。他向来不喜欢Jason,这种时候没有微词已算是最好的默哀。
“他比我还小,不到三十五,上个月刚刚订婚。”我有点难以接受。
“These things happen(这种事总有发生),”霁川拍了拍我的肩,“只可惜了你的设计。”
“这倒不会。房子会按原计划动工,尾款由他父亲支付。”
“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霁川两手一摊,“跟你说过多少遍,Business is business(在商言商),别跟客户产生感情……”
“我是担心他父亲会让我把图纸改成Jason不喜欢的样子。话说老爷子没什么艺术细胞,跟儿子也不对付,父子俩好几年不说话了。Jason倒是蛮内行的,这房子的设计里我用了很多玻璃,考虑到了月光、星光、水光各个角度的折射……嗯,我得跟他父亲约个时间好好谈谈……
霁川终于忍不住了,又开始抱怨:“人都已经去世了你穷操个什么心啊?得罪老头子小心拿不到尾款哦。”
“我一直以为他肯定活得比我长……”
世事难料啊。
小秋
我第一次看见天成收拾行李就吓到了。
我把所有的衣服塞进行李箱后,怎么也关不上,把天成叫过来帮忙。我以为他会像沥川那样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清理一遍,再一一放进去。甚至放得更整齐——毕竟他是室内设计师,专门设计封闭的空间,一定比沥川更行吧?
天成不这么干。
他走过来一脚踩在箱子上,开口的地方立即合拢,然后强行拉上拉链,末了不忘叮嘱一句:“到了宾馆再打开哈,不然就炸了。”
我看着他,觉得难以置信:“哇,你一向这么收拾行李?”
“一向是我妈收拾。”
“你妈不在家呢?”
“我爸。”
天成是独生子,但也谈不上是“妈宝男”。他酷爱户外旅行、荒野生存,自理能力肯定是有的,只是我没发现,也许灾难来临的时候才会露一手……
趁他收拾行李之际,我去厨房喝水,发现碗池里堆了一堆碗。明天就要坐飞机了,这里要是不收拾,回来就成蟑螂窝了。回头看天成,他已经坐到沙发上开始看球了,我于是说:“天成,我把这些碗都洗了,好吧?”
“谢谢啦。”客厅里传来他的声音,“我知道碗还没洗,我的手对洗碗剂过敏,那边有双塑料手套,你要用吗?”
“不用。”我专心洗碗,眼角的余光扫到他。
他没在看球,歪着头正专心地看着我的……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