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去了净瑠璃寺[27]。原来准备中午就回,出门时还特意吩咐酒店的人帮我们准备好午饭,谁知路上花了很多时间,但也欣赏到了很多意料之外的风景。
奈良北部的郊外就是山城国[28]了。山城与大和[29]的区别不仅在于名义上,实际上两者的氛围也有所不同。过了奈良坂之后,周围的风景都不一样了。我们经过了一座小山的山腰,山上盖着一层浅红色的沙土,看上去极其贫瘠,除了几棵细细的红松(树干的颜色还挺好看),都没有什么像样的植被。道路下方的山脚处还有些零零星星的树丛,除此之外就是不足三尺的杂树与小松树了,它们都不足以把山的表面完全覆盖住,只是稀疏地分布在山坡上而已。树丛之间,是杂乱盛放着的杜鹃花。三笠山和南面的大和群山的景色可不是这种感觉。不过,布满沙土的干燥荒山倒是能让我产生不少亲切感,孩子们也能在这样的山坡上自由玩耍。现在正好是采摘柏饼的槲栎嫩叶的时候,要是槲栎的叶子不够用,菝葜那光滑的圆叶也可用。还有桃色与紫色的杜鹃花瓣,也能撩动爱凑热闹的孩子们的心。到了这个季节,下到小溪里玩水也不觉得冷。到蝉鸣催人回家之前,孩子们都能在山中忘我地嬉戏。二十年前的我,也是这样一个天真的孩子。一想到这儿,我就有种回到了故乡的感觉,贪婪地眺望着周围的景色。抵达净瑠璃寺之后,这种感觉依然萦绕在我心头。
然而,去净瑠璃寺的路途并不轻松。下山后,我们经过一座小村庄,又上了另一座山。我们本以为净瑠璃寺就在这座山头,可眼看着车驶下山坡,又钻进另一座山里。我们艰难地驶出山里,又来到了一座漂亮的小山村,到处都有历史悠久的房屋。天才刚放晴,被雨水打湿的路面坑坑洼洼,坐在车上十分颠簸。我们原本还有闲情欣赏田野与小山的美景,可是到最后,实在是颠簸得受不了。除了Z夫人,其他人都下了车,走上狭窄的乡间小路,一边擦汗,一边穿行于嫩绿色的麻栎林与刚抽穗的麦田之间。走到寺院山脚下的村庄时,连Z夫人都支撑不住了,干脆下车,走上了布满小石子的陡坡(那条小路看上去就像会通往某户农家似的)。因为大路的山崖崩塌了,无法通行,我们做好了要徒步好长时间的心理准备,谁知那条坡道很短,没过多久就走到了一条平坦的大路上。我还以为净瑠璃寺很快就能走到,可这条路怎么走都走不到头。低矮的红松林中依然有绽放的杜鹃花,路边还站着成排的地藏菩萨。不久后,我们便看到了一片竹林,还有竹林后的房屋。水声不绝于耳,十分幽静。我还以为那房子就是净瑠璃寺,凑近一看才发现只是一座水车屋。原来我在山脚下看到的山顶上的房子就是它啊。没想到我们已经爬到这么高的地方了,可心里还要想着,到底爬到哪儿才是个头……片刻后,我们走到有一块硕大的石头从路边伸出来的地方,视野顿时开阔了,眼前出现了一片平地,那是能当水田用的麦田。有村庄,有森林,还有小山,一派恬静的田园风景。我们没想到山上也会有这样的景色,更没想到净瑠璃寺就矗立在这个村庄的角落里。但这里能让人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平和心境。就这样,我们终于抵达了净瑠璃寺——要是一切按计划进行,这个时候我们已经该回奈良去了。
寺院的小门位于山村的麦田之间,它的白壁和伸出墙外的松树都充满了野趣。我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进门之后,我最先看到的是本堂与宝塔之间那清冷池塘的水色与芦苇的嫩芽。那清透、浓郁而冷淡的奇妙色调,并没有让我觉得陌生(那种色调明明很少见)。背靠山头的本堂有着优美的外形,和这座庭院搭配得分外和谐——就连庭园角落高处的那座破旧的小三重塔,看上去也是如此眼熟。我走在本堂前的白砂上,久久无法摆脱这种朦胧的感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这座山不是很高,但山上的恬静村庄与山下仿佛有一条明确的分界线。山上的小塔、本堂与自然完美融合。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可爱,滋润了我的心灵。在现代人看来,这样的光景未免有些太过平淡,但当我们的心灵需要平和与休息的时候,这种景色就能发挥出其神秘的魅力,激发出我们心底的某种感情。也许这正是出于古人对桃花源的憧憬——对净土的幻想,让他们选择了这片山上的土地,并且在池塘边建起了这座佛堂。我们本以为桃花源不过是古人的空想,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然而,当呈现出这种梦想的山中寺院出现在面前时,我们仍能与桃源之梦产生共鸣,这一点让我分外惊讶。不过仔细想来,我们每个人都曾是桃花源的居民啊——我们都有过童年!这就是我们会产生这种心境的原因吧。
我感慨万分,都没能把注意力集中在本堂中横列一排的那九尊佛像上,在Z君的提醒下才把视线投向扁长的须弥坛前面的金属零件上。每尊佛像前的烛台式木块上都有别有意味的画,白皙的地藏菩萨同样也算杰作。但最让我感动的还是与周围景色完美融合的佛堂外观,透过敞开的大门能看到金色佛像这一点也是别出心裁。置于温柔新绿中的九尊佛像,颇有些藤原末期幻想的感觉。
时间已经不早了,寺院厨房大婶留我们吃了午饭。饭碗上有缺口,米饭看上去黑乎乎的,难为Z夫人陪我们一起受苦了。不过这样一顿午餐倒是和我们的旅程非常相称。
回程抄了近路,可即便是这样,回到奈良时也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当我们赶到气氛和净瑠璃寺截然不同的东大寺戒坛院的时候,斜阳已经洒在粗壮的松树干上。佛堂旁边的空地绕着一圈厚重的围墙,预示着黄昏将近的清冷阴影已悄然而至。
我们站在开着小花的杂草地上,听到工作人员开锁发出的响声,感到一阵紧张,戒坛院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佛堂内是一个阴暗清冷的空间。“好大的灰!”——我差点喊出声来。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景象与之前欣赏到的自然风光迥然不同,只有荒废的人工产物,还有蒙着厚厚灰尘的人心。成百上千位僧侣在这座坛上举行了他们毕生难忘的受戒仪式。一想到这儿,我就只能看着坛上的尘土叹气。九体寺[30]虽然清冷,却还有温情保留着。
四天王就站在空荡荡的戒坛的四个角落里。这可是当得起“空前绝后”四字的四天王啊。我一直觉得雕塑作品就该放在原处,这样欣赏起来才有味道,可这地方的状态如此糟糕,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欣赏才好了。戒坛的权威已经一落千丈,所以我们没有脱鞋也能走在铺着布的戒坛上。戒坛的权威虽已不再,但四天王的伟大依然如故。事到如今,它们的分量甚至超过了戒坛本身,实在不应该被放置在这种满是灰尘的地方。
这四天王在写实性与典型化方面表现突出,是难能可贵的杰作。比如站在西北角的广目天王,那皱起眉头的表情,有着写实的细节,而且作者用最纯粹的形式表现出了炙热的意志力。他没有用僵硬的手法与蛮力去表现天王的力量与伟岸。凝视自然的平静双目,已经诠释了它的犀利。熏黑的低调手臂,烘托出它的英武,所以它完全没有后来的护王神雕塑夸张。护王神有紧绷的肌肉与凶狠的表情,而广目天王的表情很平静,却用细节表现出了抑扬。后者所刻画出的意志力要更强大,还创造出了更鲜明的典型。
这位天王的骨架有着明显的蒙古人特征,但若说原型是日本人也未尝不可。一看到这张脸,我就想起了某位熟人。眼睛、鼻子、脸颊……尤其是颧骨上方与耳朵下面,有着我们非常熟悉的特殊肉感。皮肤给人留下的印象也是如此。不过我不敢断言他不是中国人,只能确定肯定不是印度人。对照其他出土文物,可知应该也不是西域人。如此一来我们只能说这种类型的写实与形式应该是在玉门关以东发展起来的。
四天王身上的铠甲也引起了我的注意。作者用巧妙的手法表现出了皮革的质感。双臂肩膀以下装饰着兽头,看着像豹子,又像是狮子。手臂就像是从猛兽嘴里吐出来的一样,猛兽口中还有獠牙,看上去非常坚硬。将铠甲挂在肩头的卡扣,和现代的东西毫无二致。铠甲护住了胸部与腹部,紧贴身体,好像天王一动,它就会嘎吱作响似的。我差点忘记了自己眼前的是一尊雕像。
这护具到底是哪个国家的呢?贴身穿的是筒袖上衣和细筒裤,显然不是印度的服饰。虽然和希腊罗马的铠甲有相似之处,但差距还是很大。和波斯的倒是极为接近,但是和希腊有交流的古代波斯还没有这种铠甲。那就意味着这铠甲只能来自中亚或中国。中亚的皮革加工技术的确很发达,但那边的样式要更简单一些。看来这种护具的样式终究还是在中国发展起来的。
这就带出了一个问题:佛祖、菩萨的装束是印度、希腊罗马的风格,为什么护王神的装束却是中式的呢?我觉得可能是这样——在犍陀罗的浮雕中,画面角落里常有希腊的神明,或是留着胡须的老哲学家形象。于阗的文物里也刻画了身着于阗服饰的人物。在表现大乘经典所描绘的戏剧性说教画面时,佛祖与菩萨的形象是十分明确的,但普罗大众的形象就只能靠想象了。因此每个国家的作者都想象出了带有本国特色的人物。所以身着中式装束的四天王与十二神将表现出的也许就是中国美术的独创性。
将四天王安置在佛堂的四个角落,也是与中国的寺院建筑有着密切联系的布置手法。佛教美术在中国受到了巨大的影响,而中国美术文化就建立在西域美术的基础上。在西域美术中,犍陀罗的影响又超过了印度。传入日本的佛教美术就这样经历了若干次变化。
离开戒坛院后,我们去了三月堂。
三月堂的外观向来是奈良最吸引我的地方之一,但我之前并没有把它的本尊不空羂索观音放在心上。然而,当我走进那优美的堂内,默默仰望本尊时,不禁大吃一惊。映入眼帘的雕像是如此光芒万丈。它的背光由线条组成,之前我总觉得这种表现形式太过烦琐,可是在黄昏时分微弱光亮的衬托下,背光化作神秘的光环,呈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微妙和谐,把本尊衬托得分外伟岸。残留在观音身上的斑驳金光,也有一种别样的丰润之美。在三月堂内部,尤其是在经岁月沉淀的天花板的烘托下,观音更显庄严。不过,要是没了观音身上那一抹朦胧的金光,三月堂内部的美也不会如此协调。换言之,三月堂和观音像是一个整体。那是色彩、光线、空气与堂内各种大气线条一同奏响的无声交响曲。
单看本尊,其实算不上特别精美。手臂、肩膀与胴体的确不错,但腰部以下就令人不太满意。然而,那一条条手臂,带有火焰的背光放射状线条,天衣的柔美曲线,仿佛是由宝石凝聚而成的宝冠——一切的一切,都与三月堂分外协调,打造出一种奇妙的和谐感。以前的我之所以没有看懂它的美,是因为我只关注了局部,而没有看到整体的丰富。推古的美术作品舍弃了繁复的细节,达到了简约的极致,而天平美术讲究的是面面俱到,当时的作者并不畏惧局部的玉石混淆。
我对不空羂索观音和三月堂产生了由衷的敬意,也对不空羂索观音的头号信徒Z君举起了白旗。不过三月堂的美不仅限于本尊,周围的雕像也都有其各自的美。旁边的梵天与帝释小像(又名日光与月光)也是无可争议的杰作。其余的雕像就见仁见智了,尤其是Z君觉得四天王根本没有欣赏的价值,我反而喜欢它们的朴素,特别是左后方的那一尊。当然,它们没有戒坛院的四天王那么出色,稍显生硬,但好在明快率直,放在这座三月堂里也很合适。
回到酒店之后,我们展开了激烈的讨论。今天发生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所以大家都比较兴奋。在餐厅吃饭的时候,旁边那桌坐着四个商人打扮的西方人。他们每隔三分钟都要碰一次杯,闹腾得不得了,但我们的心情也激动到了能与他们产生共鸣的地步。Z君完全没把三月堂的其他佛像放在眼里[31],只认不空羂索观音与梵天(月光),他觉得不空羂索观音尤其好。我可不敢苟同这个观点,要选天平时代最杰出的作品,我一定会选圣林寺十一面观音。
回房后,我便品味到了亢奋过后的低潮。和T君聊天的时候,我们聊到了“毕生事业”这个话题。T君对职业生涯有了一定的规划,正在脚踏实地努力,这让我羡慕不已。相较之下,我像无根草一样四处飘荡,是该好好反省一下了。即便是歌德[32]那样才华横溢的人,在去意大利旅行的时候,也为了自己没有在一项工作中投入足够的时间,没有为这项工作掌握足够的技能而懊恼。我只能踏踏实实、勤勤恳恳地,重新来过。
(五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