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正路过的乘客个子不高,是个穿着西装校服的少年。七尾合上手机,放到工装裤的口袋里,告诉自己要冷静。狼的尸体靠着车门,脖子断了。如果一不小心让他失去平衡,他的头很可能会朝一个不自然的方向垂下去。
“他没事吗?”少年站住了,朝七尾问道。是不是学校教过他,遇到有麻烦的人要立刻上前打招呼?真是麻烦。
“没事没事,他就是酒喝太多意识不清醒了。”七尾注意着不让语速太快,接着稍稍侧过身,轻轻敲打着狼的身体说道,“喂,快起来。孩子都被你吓到了。”
“我帮你把他抬到座位那边去吧。”
“不、不用不用。我就喜欢这样。”什么啊?喜欢哪样?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不可思议地质问道。难道是喜欢靠在尸体旁边向车窗外眺望吗?
“啊,那个。”少年的目光落在地板上。七尾正想着是什么,一看原来是新干线的车票。可能是狼身上的车票掉在了地上。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帮我捡一下?”七尾问道。自己正抱着一具尸体,不方便蹲下去,除此之外,他也觉得先满足一下眼前这个少年心中翻涌着的“与人为善”的欲望比较好。
少年立刻将票捡起来递给七尾。
“非常感谢。”七尾略微一低头,道了声谢。
“酒还真是可怕啊。今天跟我一起过来的叔叔,也是戒不了酒,正发愁呢。”少年一字一句地说。“那我先走啦。”说着,他便朝六号车厢走去,但刚走到一半,似乎又注意到了孤零零地立在对面车门附近的行李箱,问道:“这个也是大哥哥的东西吗?”
你到底是哪所学校的!七尾的五官都要揪到一起了。现在自己最希望的就是他赶紧离开这里,可对方却似乎并不满足,仍不打算离去。到底要在哪所学校接受教育,才能把孩子教得这么好心肠?有朝一日我如果有了小孩,真想让他去读那所学校!七尾简直想破口大骂。接着他又想,果然不走运。在这种情况下,偏偏路过的乘客是一个满怀善意、态度亲切的少年,运气真是坏到家了。
“是我的,就那样放着没事。我待会儿会过来拿的。”无意间自己的语气变得有些强硬了,七尾赶忙平复心情。
“可是,如果就这样放着,可能会被别人拿走哦。”少年还不罢休,“一个不小心,别人就会乘虚而入的。”
“没想到啊,”七尾想都没想就说出了口,“我还以为你那学校光教你要相信别人,只宣扬性本善呢。”
“为什么?”少年这样回答道,他似乎知道“性本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我还是最近才从真莉亚那里学来的呢,七尾有些不好意思。“你要问为什么,我也不好回答。”总之就是觉得你那所学校里都是些品行端正的学生。
“我觉得人生下来的时候没有善恶之分。”
“你是说,后来变成哪边都有可能?”
“不,我是觉得所谓的善恶之分都是因为观点的不同。”
真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七尾听了直想逃跑。初中生都这样说话吗?他暗自感慨。
接着少年又说:“我帮你拿箱子吧。”
“不用了。”再纠缠下去自己就真要发火了。“这点小事我自己会处理。”
“那,这里头装的是什么啊?”少年摸着箱子,弯下腰仔细地打量。
“我也不大清楚呢。”七尾不经意间说出了实话。
少年以为他在开玩笑,还真的笑了起来,整齐的牙齿闪耀着洁白的光。少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过了一会儿快活地打了声招呼,便朝六号车厢走去。
松了口气的七尾这才用肩膀撑住狼的尸体,迈步朝箱子走去。先是尸体,再是箱子,这两样东西都必须要处理。坐在三号车厢的箱子主人或许还没有发觉箱子不见了,可一旦发觉,肯定会彻底搜查整辆列车。一直这样毫无防备地带着箱子在车里乱走,很可能会被发现。
七尾抱着尸体,抓着箱子的把手,左顾右盼,手忙脚乱。是不是应该先给这具尸体找个座位坐下呢?七尾看见了一个嵌在墙里的垃圾箱,上面有用来扔瓶罐的圆形投放口和扔杂志等的长方形投放口,还有一个打开了的大大的盖子。
在装着垃圾箱的那面墙壁上、扔杂志用的长方形投放口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突起,像是钥匙孔,但并没有真的开孔,仅仅是一个突起。七尾没多考虑便伸出手按了一下,结果咔嚓一声冒出了一节金属把手。这又是什么?他想着,伸手拉了拉。
竟然打开了。
原本以为是墙壁的部分其实只是一块板,打开之后,里面竟然是一个储物柜大小的空间。中间隔着一块板,分成了上下两段。下段就是垃圾箱,里面张着几个不同颜色的垃圾袋。乘客扔进孔里的垃圾最终会落到这里。收拾垃圾袋的时候,肯定就是像现在这样把门打开然后收走。
令七尾欣喜的是,上面那段什么东西都没有。没有思考的余地了,七尾用左手抱住尸体,右手拎起行李箱,一使劲,顺势便将箱子放到隔板上方。只听隔板处咚地发出了一声粗暴的声响。他立刻关上门。这儿居然还藏着这么一个地方,七尾心里有些沾沾自喜。接着,他支撑好尸体,拿出刚才少年捡给自己的车票看了看。狼的座位在六号车厢第一排,就在正前方,是最靠前的座位。如果想要在搬运尸体过程中不被人注意到,那位置简直是再好不过了。
得救啦!走运啦!接着,他又想,真是这样吗?平常被厄运缠身的自己,今天居然破天荒地接连两次品尝到幸运的滋味:第一,垃圾箱后面的门板可以打开,箱子藏好了;第二,狼的座位就在离车厢连接处最近的位置。肯定会在什么时候付出代价!一个自己敲响了警钟;就因为这点小运气?另一个自己发出了哀号。
车窗外的景色接连不断地流向后方。正在建设的大楼顶部的塔吊,连成一片的住宅区,浮在空中的航迹云,所有的一切都以同样的速度消失不见。
七尾重新抬起狼的尸体。将一个大男人扛在背上太过显眼,所以他还是决定把狼架在肩上,如同在练习两人三脚游戏般地朝前走去。虽然这样走路姿势也很奇怪,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往前走了几步,六号车厢的门便打开了,刚一进去,七尾就为了隐蔽而俯身趴倒在左侧的两人座上坐下。他将狼移到窗户边,自己则坐在了靠过道的那一侧。旁边的座位正好空着,实在是万幸。
七尾刚松了口气,狼就一阵歪斜,倒在了他身上。他连忙将其推回窗边,调整着手和脚的角度试图保持平衡。失去了灵魂的生物躯壳,不论什么时候看上去都那么令人不快。为了不让尸体再晃动,七尾简直想找东西把它固定住。他试着将狼的左肘放到窗台边,可或许是因为狼体形太小,那手臂向上的角度显得极其不自然。七尾来来回回地忙了一会儿,每次都觉得可以了,可是松手后用不了多久,尸体又会像一场小型雪崩般倒下。他强忍住几乎要发疯的狂躁,再一次小心翼翼地调整尸体的姿势。最后终于将其靠到窗边,勉强摆出熟睡的姿势,帽子也重新牢牢地戴好了。
就在这时,真莉亚打来了电话。七尾从狼旁边的座位上站起身,回到后方的车厢连接处,在窗边接通了电话。
“一定要在大宫下车哦。”
七尾苦笑。不用说我也会那么做。
“怎么样,新干线之旅开心吗?”
“根本没心情享受,简直要命。刚刚好不容易才让狼坐好,他现在正睡在座位上呢。行李箱也藏好了。”
“挺能干的嘛。”
“行李箱的主人长什么样子不知道吗?”
“只知道在三号车厢。”
“没有更具体些的情报吗?如果能知道要防备什么样的对手会很有帮助。”
“知道的话当然会告诉你。可我真的不知道啊。”
“真莉亚大人,我可全靠你了。”站在车门附近,感觉列车行进的声音更大了。七尾将电话放在耳边,额头贴到了车窗上,凉凉的。他注视着一栋栋建筑接二连三地出现在眼前,接着又逐一消失。
后方的车厢传来有人靠近的声音。门随即打开,脚步声响起,接着又传来了厕所门被打开的声音。七尾刚以为那人是进去上厕所,又听到那人立刻走了出来,还伴随着十分不耐烦的咂嘴声。
难道是在厕所里找什么东西?
七尾偷偷地瞟了一眼,是一个高个子、身形苗条的男人。
外套敞着,可以看到里面灰色的衬衫。可能是睡觉姿势的关系,头发毫无章法地蓬着。眼神看上去颇具攻击性,似乎跟谁都可以吵起来。这个男人似乎见过。七尾强忍住焦躁的心情,装出一个正在打电话的普通乘客的语气,面对窗外,背对着那个男人说道:“啊,对了。”
“怎么啦?”真莉亚也发现了七尾语气的变化。
“那个事啊——”七尾拖长了语气答道,直到看见男人消失在六号车厢之后,他才恢复到正常的声音。“有认识的人也在车上。”
“谁啊?是名人吗?”
“就是那对跟我们做着差不多事情的双胞胎。是叫麒麟和柠檬吗?好像不是。”
真莉亚的语气也变得紧张起来。“是蜜柑和柠檬,那两个人其实不是双胞胎。风格是挺像的,所以大家都误会了,但他们的性格一点都不一样。”
“那两人中的一个,刚才走过去了。”
“性格冒失、喜欢火车和托马斯的是柠檬,爱读小说的是蜜柑。一个像极了B型血,另一个则像极了A型血。要是夫妇的话早离婚了。”
“光让看外表,我还真分不出血型来。”七尾为了掩饰紧张,刻意说得很轻松。喜欢火车的那个如果穿着一件印着火车的衣服就简单了,他想。“箱子的主人该不会就是他们吧?”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有可能,不知道两人现在是不是在一起,以前听说他们也各自单独做过事。”
“听别人说他们俩是如今这行里做得最好的。”
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呢?当时他在一家营业到深夜的咖啡店遇到了那个身材微胖、颇有名气的中间人。那人从前也杀人,接些危险的工作,如今身体上开始堆积起赘肉,行动也日渐迟缓,于是逐渐不愿意再做那样的事,转行做了中介。当时中介这个职业还算罕见,再加上他性格认真,又守规矩,所以获得了理所应当的成功。从如今俨然已经中年发福的体形来看,当初收手不做也算是选对了路吧。“我原本就擅长琢磨同伴之间的联络方式,所以应该是挺适合中介这一行的。”听他的口气似乎很认同自己的选择,但七尾却不明白其中的逻辑。他曾经主动找到七尾说:“别跟真莉亚干了,从我这里接活怎么样?”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是他的口头禅,那时候他也说了同样的话。
“好消息是什么?”
“正好有件报酬很高的工作,可以介绍给你。”
“那坏消息呢?”
“对手很可怕,是蜜柑和柠檬。估计是如今这行里做事最稳妥、最乱来、最恐怖……”
七尾立刻拒绝了。跟真莉亚一刀两断他倒不是很抵触,但要跟带着那么多“最”的男人战斗,他暂时还没这个打算。
“我可没法跟那种人对着来。”七尾对电话那头的真莉亚叹道。
“如果他们真的跟行李箱有关,就算你没那意思,对方可不一定也那么想。”真莉亚平静地说道,“而且,所谓‘业界之最’这种东西,就跟每年的‘文学奖最有希望获奖者’这种煽动性语句一样,都是说说而已啦。这种事情太多了。你看,你应该也听说过推手吧。啪的一下把人推到地铁或汽车前,伪装成交通事故的那个杀手。他曾经也被说成是最优秀的。还有一段时间,黄蜂不是也成为热门话题了嘛。”
黄蜂这名字七尾也听过。六年前,这杀手因为只身潜入在业界势力强大的寺原的公司,将身为社长的寺原杀掉而一举成名。七尾还听说,黄蜂有时候一个人单独行动,有时候两个人一起行动,用的是抹过毒的针,神不知鬼不觉地刺向目标的脖子或者手指。
“可是最近谁都不谈黄蜂的事了,就好像风潮已经过去了。这种东西就是昙花一现啦。蜜蜂不就是这样吗,刺一下自己也结束了,他们或许也是如此。”
“真的?”
“曾经业界的那些人也就剩下些传说啦。”
七尾又想起了中间人的另一句话。“每次看那些老电影的时候都会很激动。那时候既没有CG也没有特技,可为什么就能拍出那么好的场面呢?你看德国的无声电影,明明已经那么老旧了,还是令人回味无穷。”
“难道不就是因为太过老旧才令人回味吗?毕竟是一个时代的产物。”
中间人如同演戏般振臂一挥。“不,不是‘因为老’,而是‘尽管老’。所以说过去做这一行的那些人真的很强,道理是一样的,他们有能耐,有骨气,坚韧的程度更是跟现在这些人完全不一样。”他激动地说道,“你知道他们之所以绝对不会输给现在这些人的理由吗?”
“什么?”
“因为他们如今要么死了,要么退休了,反正肯定是这两者之一,不存在再有输给谁的可能了。”
“好像也有点道理。”
中间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始大谈特谈那些自己曾经熟识的传说中的人物,唾沫横飞。
“我如果早些退休,会不会也能成为传说?”回过神来的七尾对着电话那头的真莉亚说道。
“‘一个连乘新干线在上野下车都做不到的男人’,后世肯定会这样传颂你的光辉事迹。”真莉亚立刻嘲讽般地回答。
“到了大宫我就下车。”
“但愿你别再成为‘一个在大宫也下不了车的男人’。”
七尾挂断了电话,朝四号车厢走去。他打算先回到自己最开始坐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