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明虎就起床了,今天要回老家祭祖,重要的事情不能耽搁。
待他梳洗完毕,在镜子前细细整理领带结下的衬衫纽扣,叮咚一声,他侧过头看着一旁鞋柜上的手机,推送显示:“您的休假申请已通过一级领导审批。”
明虎的一颗心终于安稳下来,提着行李出门了。
阳光洒进逼仄的小房间,窗户微微开了半扇,一角雪白的绣花窗帘探出了房间。
高铁上,明虎掏出随身携带的咖啡杯,打开喝了一口,微微有点烫口。昨晚加班,他有些困倦,但是并不想睡,毕竟一年到头,回家的机会寥寥无几。他放下了杯子,默默注视着窗外的风景,贪婪的想把看到的一切都吞到记忆里。
“您的列车已到站……”明虎呆呆的站在出站口,高铁站台修好后,他第一次回来,和城里那个小小的老旧火车站相比,这里确实宽敞又大气,但是他找不到熟悉的方向,左思右想,只好又打开了手机。
“不是说坐了高铁,怎么还回来这么迟。”帮忙看门的兰婶做了一桌丰盛的午饭,特意把自己卤的猪耳朵和草头蒸大肠摆到明虎的面前。
兰婶其实是住在屋后的孤寡老人。明虎吃过兰婶自己种的玉米棒和青青的小麦仁粥,不知道她姓甚名甚,也从未见过有亲人来找过她,只是听大家都叫她兰婶。父母去世后,老家的房子空了出来,明虎就把兰婶接了过来,怕她不好意思,让兰婶帮着看房子,每个月给了一点生活费。这几年,兰婶的泥房子成了危房被拆了,兰婶也更名正言顺的留了进来。
吃过饭,明虎到屋后转了转。
房子的地址是父亲自己选的,在一条大河的附近。河边有很多菖蒲和芦苇,父亲也种了很多树和花草,一到春天就漫天飘絮,明虎忍不住揉了揉鼻子。
他沿着堤坝往下走,看到一顶圆圆的草帽。
帽子遮不住的长发在修长的脖颈间舞动,碎花的衬衫和牛仔裤。
戴着亮晶晶的女士手表的左手扶着画框,右手在白纸上敏捷的游走。
明虎停住了,生怕惊扰了姑娘的创作,他抬起头,看着冰凉的灰蓝色的水,儿时和父亲在这里打水漂的记忆,自然而然就想了起来。
父亲曾说过,河边的泥土,蕴含着河水的能量,粘稠的近乎胶质的黑色泥土,用来滋养植物,是最好不过了。
和母亲成家后,他一年种下了6棵槐树,一缸荷花和一院子的兰花栀子,院子外的平地开垦成了菜园,一直蔓延到河堤为止。
和现在的自己相比,年轻的父亲真能干啊。
明虎感慨着,闻着槐花的香味,走回了家。
兰婶蹲在地上叠元宝,身边的两个竹篮已经堆满了。
“直接买纸币不就行了,这个多累。”明虎拿起一张,学着兰婶的样子,摆弄半天,兰婶接过去,拆开又重新叠。
“一百元。”兰婶取出一沓微黄的稻草纸,把明虎递来的钱平整展开,放在草纸上按了按,似乎要把水印都摁进去。
明虎打了个哈欠,重新把钱塞回口袋。兰婶把右手轻搭在草纸上,拇指不动,仅用四个手指熟练的旋转草纸,一会儿正方形就成了多边形。兰婶把草纸对折存放,像半圆形的月牙一层一层叠着,一会儿就是一大摞。
“睡吧。”明虎告诉自己,被子是兰婶刚晒过的,新鲜的太阳味,就像小时候母亲身上的味道。
明虎翻了个身,裹着被子,沉沉的睡着了。
不见棺材不掉泪。这句古谚还是有道理的。
明虎自持坚强,但是在野火燃起的一瞬间,他的心中还是涌起了说不出的苍凉,纸钱烧的再多,父母也真实的用不到了。
兰婶一面扔元宝,一面念念有词。
明虎接过一叠草纸,用树枝拨弄着,让火苗均匀的从四周燃起,慢慢吞食。
如果不是自己执意要留在大城市,父母也不会要从遥远的交通不便的老家包车前去,那么就不会遇到那个疲劳驾驶的司机……明虎狠狠的咬了下嘴唇,手指把虎口掐出了红印子,也浑然不觉。
提着空篮子,明虎和兰婶慢慢往家走。
每隔一段路,明虎要停下脚步,等兰婶一会儿。她的腿脚不好,是常年住着低矮潮湿的泥房子所致。
和城市坚硬的水泥柏油马路不同,农村的小路坑坑洼洼,一段是青石板路,一段又成了泥路,偶有小石子崴脚,但是踩上去很安稳,很踏实。
春天的山里已经开始热闹了起来。杜鹃花开的大大方方,一层层的梯田上是亮黄色的油菜花,荷塘里的水干了,有人赤着脚在挖藕,路边是说不上来的野花,有黄有红,都很好看。
在一片韶光葳蕤之中,明虎又发现那一顶圆圆的草帽。
晚饭很丰盛,兰婶张罗着把吃不完的菜和面点装起来,留给明虎带回去。
“不用这么多,”明虎很清楚自己没有时间摆弄这些,公司里也没有微波炉,每次带回去,几乎都等坏了才想起来扔掉。
兰婶停下来想了想,“那就带着鸡蛋。”又忙着去厨房了。
明虎打开手机看了看公司的微信群,繁冗的文件和报表日复一日在这里流转,而明天的自己也将加入成为其中的一员。
兰婶又匆匆的走了过来,“虎,我跟你说个事儿。”
“前几天你不在,有个姑娘来过,”兰婶坐在马扎子上,用围裙擦了擦手,“说是来村里住几天,想租你的房子,问多少钱一天。”
“租房子?”明虎一愣。
“对,背上背了个可大的板子,”兰婶用手比划着,“画画儿的。”
明虎想到了那顶草帽。
“我看是个小姑娘,没回绝,跟她说等你回来了,我再问问,这几天她应该是住到了镇上的宾馆。”
修长的脖子,飞舞的碎发。
“你说,要不要人家住进来。我看她像个学生,应该蛮可靠的。”
碎花的衬衫和牛仔裤。
“虎?”兰婶看他呆呆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行啊。”明虎站起来,“反正你一个人也着急,随便住哪家屋子都可以。”
兰婶抬头看着他,“我去休息了,明天一早的火车。”
“哎,收多少钱啊?”兰婶也急的站了起来。
“你看着给吧,钱你先收着。”昏暗的楼梯传来了最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