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反感塑料,甚至反感用塑料袋或塑料瓶装的食品。自打我记事以来,外婆没买过味精,也没买过桶装的食用油。
食盐都从我家附近的晒盐场拿。小舅在盐场工作,家里的盐吃完了,外婆就喊我拿着装盐的瓷缸,去盐场里盛盐。
小时候买猪肉,称好重量,拿根细竹条穿过肉的一端,再把竹条弯个节儿,拎起来就走。后来塑料袋逐渐取代竹条,外婆就自个儿编了个竹篮,用来装猪肉。
家里不常吃猪肉。大舅出海捕鱼,一年四季,厨房里能看见各种各样的鱼。外婆一般就买猪油,买回来自己熬成炒菜用的油。
记得那时案板上的猪肉,猪油和瘦肉至少对半分。不像现在的猪,猪油少得可怜,想买点猪油回去给外婆,还要挑三拣四。
一勺白皙透亮的猪油,放上刚出锅的热饭,淋上一点酱油,搅拌均匀,再撒上点葱花。这样一碗猪油拌饭,我不吃菜也可以扒两碗。
在城里呆久了,我渐渐也变成植物油的拥护者。一来花时间熬猪油对我来说有点奢侈,二来我认识的女孩子都畏惧猪油,好像一滴猪油能顶一桶植物油。
话说回来,能用猪油拌饭来招待女孩子,称得上勇气可嘉。
“趁热,猪油怕凉。”于谷说。他坐在我对面,李高耀坐他旁边,三个人面前各放着一碗拌饭。
这碗饭油光铮亮,酱油上色恰到好处,虽不见葱花,但点缀其间的虾仁和腊肠碎,依然勾起了我的食欲。
记忆里的味道在口腔里苏醒,疯狂撩拨着我的味蕾,唾液肆虐。
我想问于谷,你给一个女孩子吃猪油是几个意思?不过此时我无法张嘴。
我拿起勺子,舀了点米饭。我心想就吃一口。我得借着吞饭,把嘴里的口水带下去,我可不想当着两个男人的面咽口水。
可我却留下了鼻涕。还好桌上备好纸巾。我一边往嘴里舀饭,一边擦鼻涕,不敢抬眼看对面两位男士。
这米饭一入口,回忆就翻涌起来。以前外婆在家用一口大锅煮饭,每天放学后,我就蹲在灶台前帮着添柴火。
年轻的读者可能无法理解,煮个饭怎么还要两个人守着。老式灶台上烧的大锅不像现今的电饭煲,洗好米倒进锅里就不用管了。大锅饭需要不时掀起锅盖搅拌,还要翻动木柴调整火候,防止糊锅。
外婆腰不好,蹲下去再起来要折腾半天。所以她都站着,一手拿锅铲,一手掀锅盖,需要翻动木柴时就喊我。
米饭煮熟后,等大舅小舅两家子回来,再盛出来,然后用煮饭的锅炒菜。
米饭出锅前,外婆总把第一碗饭盛给我。如果上顿有剩菜,就把菜放到碗底,盖上饭捂热再吃。如果没剩菜,就往热饭里添点猪油,滴几滴酱油,搅拌搅拌。
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是上小学前,外婆会等我吃完,再用我的碗盛饭吃。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对外婆说,老师教我们要注意个人卫生,不能共用碗筷。
外婆反驳我:“我吃你口水才爱你啊。”
不过自那以后外婆就改掉了这个习惯。
后来我去外地工作,想起来当初外婆用我用过的碗,可她用过的碗却从不允许我碰。我猜小时候外婆肯定是觉得我嫌弃她了。我希望没对外婆说过那句话。
这件事我从未和外婆提起。我想等将来把外婆接到城里,再告诉她我从未嫌弃过她。
每次想起这件事,我都会鼻头发酸。
眼泪差点没兜住。问了于谷洗手间在哪,然后躲到了洗手间里。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这女的比那些一见猪油,就哭爹喊娘的女人还要矫情。
冷静下来后,我回到了饭桌前。
“还要拌饭吗?”于谷问我。
矫情归矫情,我倒是不声不响吃完了一碗,再看看对面两位,碗里的米饭还剩大半,我欲哭无泪。
我摇摇头,说不要了。
“拌饭还可以吧?”于谷问我。
我点点头。我怀疑,于谷这小子暗中调查过我。
“是啊,跑到乡下调查你!”我心里跳出另一个声音反驳道。我发现我不仅变矫情,还老爱给自个儿加戏。
“上次和你吃饭,看到你拿肉汁拌饭,我就想着给你做这个拌饭。”
都过去一个月了,于谷竟然还记得,我倒希望他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于谷说:“再吃点别的,刚你就吃饭,都没见你吃菜。”
我拿起筷子,吃了几片凉拌黄瓜。口感清脆,刚好解腻。
李高耀一直在旁边默默吃饭。我想起之前的话题,问道:“下午你说和一女的有过节,什么事啊?”
“她……”李高耀欲言又止。
饭桌上的空气凝固了几秒,于谷打破沉默:“那女的只和他见了一次面,就拉黑他了,见面前他给那女的转了不少钱。”
他顿了顿,问李高耀:“能说多少钱吗?”
李高耀慌忙摆摆手。
“他觉得不甘心,所以才……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我看手机上说,有的男人给没见过面的好友送钱,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还成天喊人家老婆,喊人家亲爱的。
我还以为这些文章都是瞎编的,这么傻的男人在哪,怎么不分配一个给我?没想到我面前就摆着活脱脱的实例。
等等,那女的骗了李高耀的钱,又托我去和他相亲,她这不是害我吗!
于谷似乎看出了我思绪,对我说:“你没啥和高耀说的?”
“我……”这回换我欲言又止。
我放下筷子,瞅了李高耀两眼,低着头说:“和你见面的人,其实是我,我不知道那女的骗了你,我也不认识那她,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缺德……”
“没事,严小姐,不怪你,这事于谷已经和我说了。”
“他什么时候和你说的?”
“你来之前,他说你在帮别人相亲。”
“对不起,要不然把她给我的红包,转给你……”
“真不用,唉呀,我们不说这事了,就当作我交的学费,来,多吃点。”
李高耀把他面前那盘豆角推到我面前,他说:“都说吃亏是福,我要是没被骗,也不会遇到严小姐呀。”
我盯着豆角上那层酱红色的料汁,不敢抬眼,假装没听见李高耀刚说的那句话。
我偷瞥于谷,见他喜形于色,我恍然大悟。这顿饭玩的是鸿门宴啊。
这家伙尽给我添乱,我不就蹭了你两顿饭,收了你姐两次红包吗。心心念念你这么久,转眼就把我卖了。
悲愤激起了食欲,我吃了两口豆角。这铺在豆角上的酱料,微甜,微辣,应当是芝麻酱和辣椒混合而来的味道。
盘子里码着两排整齐的豆角,不一会儿就被我吃了大半。李高耀问了我一些有的没的,我点头摇头敷衍一通。
我不停往嘴里塞菜,这样我就不用开口说话。见我许久不应声,李高耀也识相地闭嘴了。
他那句“你怎么是个前台啊”,我一直记在心里。我寻思我要不是前台,你根本不敢那样对我。你现在说得再多,都无法改变你看不起我的事实!
我喝了口蛤蜊汤,温热的汤水让我找回了冬天的感觉。这一大桌子菜全是素的,凉拌黄瓜,凉拌豆角,凉拌土豆丝,假如没有猪油拌饭,这些菜给我根本吃不饱。
屋里开了暖气,吃凉菜倒不觉得冷。不像我租的那个小屋子,冬天除了睡觉,我宁愿去外头溜达,不然我一整天都要躲在被窝里,抵御寒冷和湿气。
这样看来,冬天能在家里享用凉菜,倒也算得上奢侈。
我所在的餐厅连接着厨房。我正对着一排原木色的橱柜,橱柜下的墙面上,挂着大大小小,不同尺寸的平底锅。不锈钢灶台,还有一体式烤箱和洗碗机,这都是我梦想中房子的标配。
于谷没领我参观房子,不过光看这厨房,其他房间应该也差不到哪去。
“这房子是你租的?”我问于谷。
“房子是我姐的,我还买不起房子,不过高耀已经有自己的房子了。”
“我贷款买的,面积也没这儿大……”李高耀说。
“瞧你说的,有总比没有强,严小墨,你现在租房子住吗?”
我点点头,不想再接话了。我算看出来了,于谷这家伙铁了心把我推给李高耀。
我也铁了心,吃完这顿饭,就和于谷分道扬镳。有这单相思的功夫,还不如多挣点外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