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窗外的雨早已停歇,暮色浸着水汽,天空的颜色像褪色的牛仔裤。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张毛毯。我的眼睛似乎还不愿意睁开,眼角酸涩,太阳穴的痛感突突地跳动着。
嗓子眼的疼痛仍未退却,喉咙里肿着一个包,咳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我点开手机,离登机时间还有两个半小时。我起身环视四周,一楼不见人影。我轻声踩上楼梯,来到二楼,小玉米的房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门。
于栗和儿子像两块完全契合的积木,稳稳地嵌在柔软的床铺里。那张儿童床小得像个罐头,而于栗熟睡的模样就像个孩子。她搂着小玉米,像小女孩搂着她心爱的玩具熊。
我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打算半小时后再叫醒她。我退出房间,轻轻带上房门。
柳春秋一声不响地出现在我身旁,吓得我一个趔趄,险些跌倒,还好他抓住我的胳膊。
言情剧里常出现类似桥段,因为某些意外,女主快要跌倒,或者即将被车撞飞时,男主出手相救,顺道和女主来一次亲密接触,还有温情对视。
我刚站稳,柳春秋就松开手。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也怕他看到我。我在心里一遍一遍第提醒自己“他是于栗的老公”,可我的脸颊还是不自觉地发烫,额头一阵闷热。
他轻声问我:“他们还在睡?”
我点点头。
“我们先下楼,让他们再睡一会儿。”
暧昧的气息很快消散了。柳春秋的眼里只装得下于栗。当我意识到这点时,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全都消失了。
这颗找不到缝隙的蛋,让我这只随时准备搓手手的苍蝇彻底死心了。
我和柳春秋来到一楼。他帮我接了一杯清水,我心怀感激地接过水杯。眼下我把他当成了我的哥哥,一位待人温厚,关怀备至的大哥哥。
他摘下眼镜时,我才注意到方才他一直戴着眼睛。他揉了揉鼻梁上镜托留下的压痕,说:“刚在书房看文件,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你们几点的飞机?”
我告诉他还有两个多小时。
“要不我先准备晚餐,你们吃点东西再去机场……”
他话音未落,于栗从楼上蹑手蹑脚地走下来。
我刚想开口,她朝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于栗穿上西装外套。我发现她身上的衬衫不是上午那件,她身上这件没有条纹。即使衬衫下摆塞进了套裙里,依然略显肥大。
“你穿我的衣服?”柳春秋说。
“我那件还没干,随手拿了一件,我懒得下楼翻行李了。”
于栗又接了一句:“衣柜里怎么都没有女人的衣服啊?”
我转身走向厨房,想着再接一杯水,借此逃离客厅。听完于栗的话,我莫名难堪。我觉得她在秀恩爱。不过转念一想,她说这话目的也许只是为难柳春秋,丝毫没考虑到我这个外人在场。
我想提醒她我们是来谈业务的。
柳春秋说:“你把东西都带走了,哪还有你穿的衣服。”
于栗耸耸肩,“那我们先去机场,玉米还在睡,你留在家里吧,小墨?”
我赶忙放下水杯,回到于栗身边。
“车呢?”于栗问我。
“快到了,司机说到了会联系我,我们约好了时间。”
于栗转向柳春秋,“那就先这样,”说着她伸出右手。
柳春秋犹豫片刻,也伸出手,握住于栗的手。作为这场业务谈判的结尾,柳春秋脸上的表情看着像吃了很大的亏。
司机抵达后,我和于栗穿过雨后潮湿的幽林小径,离开柳春秋的家。
司机帮我把行李放到汽车后备箱,他长着东方人的面孔,我下意识说了一句“谢谢你”。
他说了一句“不客气”,口音听着像中文初学者,我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此刻我身在异国。
他用英文问我现在可以走了吗。我看向于栗,在她身后,柳春秋正穿过小径走向她。
于栗顺着我的目光望向柳春秋。他来到她面前,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将她搂到怀里。
短暂的拥抱。两人都没说话。暮色里两人的笑容,像路边的积水里稍纵即逝的涟漪。
于栗我和坐上车,车子启动,将柳春秋的身影远远甩在身后。
车子在沿海公路上疾驰。两只滑翔的海鸟陪伴我们飞了一段,车子拐过一个大弯,海鸟就不见了踪影。
“姐,你看玉米照片了吗?”
“相册里的?看了呀,你也看到了?”
“我找毛巾的时候,忍不住好奇,就翻开看了。”
于栗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她说:“我偷偷拿了一张。”
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我看见玉米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他站在沙滩上,穿着一件小背心,手里举着一只比他脑袋还大的海螺,路人模糊在虚焦的背景里。
照片是最近拍的。照片底下的空白边缘写着日期,还有一句话。
“妈妈,我五岁了,我想送给你一只贝壳,里面有海的声音。”
于栗从包里拿出那只海螺,和照片里的外形相似,不过只有半只手掌大小。
我把照片还给于栗,我问她:“你看过那张玉米哭鼻子的照片吗?”
“哪张?”
我努力地搜寻记忆,说:“有一张写着‘爸爸说妈妈不喜欢哭鼻子的小孩’,后面还有一句……”
“是不是‘我也不喜欢照片里的人’,如果我没记错。”
“对对对,那张小玉米哭得好惨,你没拿那张吗,小玉米哭起来也好萌啊。”
“那张要留下,万一哪天小孩子又闹脾气,他爸也有法子治他。”
她接着说:“刚才我醒来,还想干脆睡到天黑,等明天再走,可我怕等到明天,又想再多待一天。”
“你不怕玉米了?”
“他是我儿子,我为什么要怕他。”
我心想,“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说:“等玉米醒来,看到你不在,肯定会哭鼻子。”
“不会吧,他很懂事,我都没见他哭过。”
于栗说的话还是那么不近人情。可在我眼里,这不过是一番掩饰。
她把头转向窗外,她握着那只海螺,昏暗的车厢里,它看起来就像一只刚出炉的牛角包。
她另一只捏着照片的小手,像一只衔着筑窝材料的燕子,归心似箭。
我们离开小玉米的家还不到十分钟。
于栗的手机响了。
是柳春秋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