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一个可爱的夜晚)
我躺在病床上,在医院的过道里疾驰。帮我推床的护士只比床头的护栏高半截儿,可是她比我见过的大多数男人都要用勇猛。
她长着一张小圆脸,从我的位置往上看,她的脸圆得像一枚蛋黄酥。她挽起衣袖,抓着护栏的双手因为太用力,皮肤红得像烙铁。
我想叫她慢点。我怕她忽然一个刹车,我整个人就飞出去了。可是她不像是能听得进我说话的样子。我妈妈已经被远远地甩在我们身后了。
小腹突然传来一阵疼痛,疼得我撑起了身子。
“躺下,别动!”护士对我说。
可是小腹的疼痛一浪接一浪,我忽然明白,电视里的人被机关枪打中时,为什么不会立刻倒下,而是对着敌人扭半天,我小腹的痛感就像被机关枪扫射一样,疼得我全身的肌肉都扭在一起,除非叫人按住我,否则我是绝无可能躺下的。
我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我的五官都挤到了一起,还好我先生不在旁边,否则他一定笑话我,说我像灌汤包。
我一路嚎叫,渐渐地,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但是我依然张着嘴,维持着嚎叫的姿势。疼痛打在我的耳膜上,变成一种嗡嗡的噪声,就像夏天夜晚关灯之后,蚊子在空中盘旋时发出的声音。
终于我到达产房。然而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个铁架子,上面放着一只白色的塑料盆,还有另一个铁架子,支撑着一个不锈钢铁盘,里面放了什么我没看清。
这和我想象中的产房天差地别。我想象里的产房配备了各种仪器,比如心电图,心脏起搏器,呼吸机,以及其它在我命悬一线时能把我救回来的机器。
这间产房太简陋了,还比不上我刚开始工作时租的那间小卧室,至少它还多了一个卫生间,虽然灶台也在里面。
我抓住护士的手,说:“保大的,保大的!”
她红着脸,气喘吁吁地看着我,说:“好好好,保大的,我知道了。”
我还想活着见到我家先生。我想狠狠地捏他的手背,那点痛实在不算什么,还是老老实实揍他一顿好了,他害得我遭这份罪,还不陪在我身边。
几个医护合力把我抬到了产房里那张单人床上。说它是床,其实它更像一把椅子,一把简陋的椅子,一把你看上去就知道它仅仅是把普通的椅子的椅子。
这把椅子撑住了我背部,我不用再苦苦地支着身子。我维持半躺的姿势,某一刻我停止了嚎叫,我喊累了,虽然锥心的疼痛还在,可是我累了,我想睡了,我想着只要睡过去,就不疼了。
这时,那个脸圆得像蛋黄酥的护士打了我一巴掌,我懵了。
她冲着我喊:“用力啊!”
“哪啊?哪里用力啊?”说完这句,我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哪儿痛哪用力!”
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嚎叫。
我妈妈进了产房,她来到我身边,抓着我的手。我怕我因为太痛而抓伤她,于是我挣脱开她的手,可她又再次抓住我。
她的手和我先生的一样厚实,温暖。我恨她,我恨她的儿子,我恨他们全家。
可是我也爱她,爱她的儿子,爱他们全家。
我喊了一百遍蛋黄酥。我只要一个蛋黄酥,半个也好,只要让我咬一口,我就可以一口气把孩子生下来。
我喊了一千遍剖腹产,然而没人听我的。她们只会叫我“用力,用力,再用力一点。”
我实在没力气了。疼痛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变小,变瘪,可给我的感觉是,它随时都可能再次膨胀起来。我合上眼,这次谁也别想叫醒我了。
我听见婴儿的哭声。我感觉自己在做梦,直到脖子传来一阵清凉。
一个黏糊糊的东西匍匐在我的肩膀上,闻起来有股腥臭味。
夏天午睡时,偶尔能闻到自己的汗臭味,开始觉得很臭,可一想到是自己身上的气味,忽然又觉得有点香。大脑真的很神奇。
我嗅了嗅,这是我的娃。
你怎么不哭了,肯定是想让妈妈安静地睡会儿觉对不对,你真乖啊。
我沉沉睡去。我梦见了我的妈妈,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了。神奇的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容貌,无比清晰,可是醒来后我又把她忘得一干二净。我脑海中关于她的记忆,依然只有一个遥远的背影。
我睁开眼,我所在的地方,终于有了点医院的样子。淡淡的消毒水气味,白色的床单,蓝色的窗帘,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一个晴朗的,干净的日子,窗外的蓝天是纯粹的蓝,白云回家找妈妈了,阳光洒在窗台上,一只蝴蝶飞进来,又飞了出去。
于栗抱着我的孩子。那肯定是我的孩子,我反而不太确定那人是不是于栗。她拿鼻尖刮蹭着我孩子的鼻子,抱着孩子轻轻晃着。她冲着孩子喊“妈妈,妈妈”,她脸上的笑容我从未见过。
“姐?”
她看向我,说:“醒啦,我刚来。”她走过来,把孩子送到我怀里。
“就你一个人吗?”我说。
“你妈去给你买蛋黄酥了。”
一说蛋黄酥,我肚子就咕咕叫,我饿得像一个星期没吃饭。
“生娃的时候你一直喊蛋黄酥?”
“怀孕的时候一听蛋黄酥我就恶心,昨天突然想吃了。”
“我给你买了肠粉,吃一点?”
我点点头,同时咽了口唾沫,口腔里一阵苦味。
于栗帮我把孩子放回婴儿床里。然后她把小桌子拉到我面前,再摆上一盒肠粉,透明的餐盒内侧凝结着许多水珠。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水滴下来会影响肠粉的口感。
她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吃肠粉。
“姐,你不吃吗?”
“我吃过了。”
我拿纸巾擦掉嘴角的酱汁。我说:“姐,你生玉米的时候是顺产吗?”
“是啊。”
“痛不痛啊。”
于栗眯着眼,“你说呢。”
我又吃了口肠粉,感觉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肠粉。
我说:“我有点理解,你几年前和我说过的话了。”
“什么?”
“你说你恨玉米。”
“啊,那个啊。”
我咽下一大口肠粉,在咸咸的酱汁的引诱下,唾液又开始肆虐,我还可以再吃一盒。
“我现在也是一个妈妈了,”我说,“生完孩子,感觉失去了很多东西,好像确实也失去了很多。”
我自顾自的笑出来,我感觉自己在胡说八道,可于栗却满脸认真地看着我。
“我感觉以后的人生我还会失去更多,”我说,“这么讲好像有点悲观,我想说的是,我的孩子永远都是我的孩子,这点是永远不会变的,作为妈妈,我想这应该是最大的回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