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机场出口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放进烤箱的土豆,还裹着一层锡箔纸。我脱掉大衣,黄昏的热浪不断袭来,再过不久,我就成土豆泥了。
我跟在于栗身后,我不知道她要往哪走。原本我订好了车,可是下飞机后她接了个电话,说有人来接我们。
我们走到露天停车场,天边还残留着粉蓝色的光晕,然而我已经看不见掌心的纹路了。四下不见人影,唯一的路灯高悬在马路边上。
我们所站的位置离马路大约三四十米,我害怕突然蹦出一个黑影,露出一副只有白牙的笑容。
一辆车朝我们眨了眨眼。那是一辆庞大的SUV,大得像一辆卡车。驾驶室的灯亮着,借着灯光,我看见一个男人正朝我们招手。于栗朝他走去。
我们走过去时,男人打开后座车门,一个小孩子从车上下来。小孩子一只手抓着男人的裤腿,一只手揉眼睛,好像刚刚睡醒的样子。
“我先生,他姓柳。”于栗飞快地说了一句,我差点没听清。
我们来到男人和孩子身前,男人看着于栗,说:“飞了一天,累了吧。”
他的声音像男中音,又有种懒洋洋的感觉,和小岛炎热的天气十分搭调。
于栗说:“还行,麻烦你送我们回酒店了。”
男人转向我,“这位是?”
“你好,柳先生,我姓严,我叫严小墨。”
男人露出笑容,他背着光,我只能看清他侧脸的轮廓,以及嘴角和眉毛大致的形状。
一个高大的男人,长着一头蓬松的卷发,穿着一件宽大的T恤,和同样宽大的七分裤。再配上几条链子就有说唱歌手的范儿了。
“你好,小墨,你是于栗的秘书吧。”
“是的。”
“行李给我,你们先上车。”
柳先生接过我和于栗的行李袋,接着打开车子后备箱,放好行李。于栗绕到车的另一头,打开后座车门,坐上车,留下我和小孩子面对面站着。
他只比我的膝盖高一点,长着一头小卷发,往上面别一个蝴蝶结,看起来就像个小公主了。
他仰着脸,举起圆滚滚的小胳膊,冲着我说了一句“啊咯哈”。
我也对他说了一句“啊咯哈”。
他的声音沙沙的,像吃了很多豆沙饼,干着嗓子说话。
柳先生放好行李。他让我坐副驾驶位。他把小豆沙放进汽车后座的儿童座椅里,帮他系好安全带。
我上车时,于栗倚着后座,闭着眼,脸朝向窗外。坐在她身旁的小豆沙也望着窗外。汽车启动,离开停车场,驶上笔直宽阔的马路。
小豆沙偶尔转动小脑袋,瞅瞅于栗,又赶忙望向窗外,就像在玩木头人游戏。而于栗始终闭着眼,脸上没有表情。后视镜里,母子两人之间似乎隔着一层防弹玻璃。
我看不下去了。原本应该是一家三口欢聚的时光,搞得像后妈带着小跟班上门闹事儿。
我转向身后,朝小豆沙笑了笑。小豆沙冲我眨眨眼,然后也笑了出来,他缺了一颗门牙。
“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愣了一会儿,我以为他听不懂,又用英文问他。
他回了我一句中文,“我叫科恩。”
车厢里陷入两秒钟的尴尬。我眼角余光里,于栗的侧脸抽动了一下。
小豆沙又说:“也可以叫我玉米,我的中文名是柳玉米。”
“你多大啦?”
他举起小爪子,张开五只小手指,“五岁。”
“玉米,阿姨问你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你旁边那位美丽的……”我想说仙女,可是我怕孩子不理解,于是换了个说法,“美丽的,不说话的人是谁啊?”
于栗的侧脸又抽动了两下,她仍然闭着眼。玉米望着于栗,过了一会儿,他转头对我说:“她和我妈妈照片里的人很像。”
“她就是你妈妈啊。”
玉米望着我,小嘴紧闭。
“不信你叫她一声妈妈。”
玉米转头,朝于栗叫了两声“妈妈”。
于栗没反应,她的样子就像真的睡着了。
玉米看着我说:“她睡觉了。”
我说:“那你等她醒来再叫好不好。”
玉米没回我,他的小脸蛋上写满了失落。
我接着说:“玉米,你知道人睡觉的时候是听不见你说话的,对不对?”
他静静地看着我。
我说:“为什么人睡觉的时候听不见呢?”
小家伙两只眼睛忽然亮起来,他说:“因为睡觉的人在做梦,所以他们听不见。”
我瞅了眼于栗。她就像一块大理石雕像,一动不动。
“玉米好聪明啊,你有没有梦见过妈妈呀。”
玉米说:“我梦见过露西的妈妈。”
“露西是谁?”我说。
“露西是我的朋友,每次我去她家,她妈妈都给我做蓝莓派。”
“你喜欢吃蓝莓派吗?”
玉米咬着手指头,说:“喜欢。”
“那你喜不喜欢露西的妈妈呢?”
“喜欢。”
“因为你叫她,她会回答你对不对?”我这句话是说给于栗听的,然而她丝毫没有反应。
“严小姐,别说了,”柳先生瞄着后视镜说,“玉米,别咬手指哦,先保持安静,不要吵妈妈睡觉,好不好?”
玉米收起两只小手,然后又望向窗外。
我窝回位子里。车子沿着海滨公路滑行,漆黑的海面上,无数星辰明灭闪烁,那是宇宙深处的诞生和死亡。
于栗几乎是在车子停下的瞬间,甩下一句:“我先上去,小墨你拿行李。”接着拉开车门,跳下车。
我朝玉米使眼神,他大喊了一声:“妈妈!”
于栗站住了,就像被人从背后点了穴。
我帮玉米解开儿童座椅上的锁扣,他翻过座椅,朝于栗飞奔而去。
我从后备箱里取出于栗和我的行李。我走到于栗身旁,她看了我一眼,她紧抿着嘴唇。我读不出她表情里的含义。
小玉米举着两只小胳膊,牢牢地抱住妈妈的大腿。空气里的余热未消,他的脸紧紧贴着长裤光滑的面料。他沉浸在妈妈的气味里,静静地呼吸着。
于栗低着头,轻轻拨弄着儿子头顶的小卷发,仿佛怕弄疼小家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