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公司时,部门的党委书记找王泳谈了一次话,多次表达了“女孩子为什么不留在央企图个安稳”的思想。王泳一直在打哈哈。最后,书记丢下一句话:外面给你两倍的钱,让你干三倍的活儿。
既然踏出去,王泳就对外面的残酷世界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新的公司属于地方航空,机型单一,但是大老板想法很多,不打算走廉价航空路线。王泳发现公司里大部分人都从不同的大公司挖来,又都是像她这样干了几年,血仍未冷,提刀欲战的。有几个人还跟她同一个旧东家,拿过公司先进的。
她深夜近1点发邮件给老板,十五分钟后对方就回了个邮件。在这里,每个人都是程慧珊。
好几个夜晚,她加完班从办公室离开时,发现隔壁灯光仍亮着。都是刀口舔血的人。蹉跎过的时光,错过的浪潮,要一一追回来。
为什么要离开日渐衰老体弱的父母,远赴北上广?
她在这些人身上看到了原因,也看到了更多可能性、日渐清晰的未来。
她开始用手帐写下自己的五年人生规划。她要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在这里买个房子,将爸妈接过来住。她想起一些同事在朋友圈上晒,说父母在北上广的新家阳台上种菜,在楼下跟同乡聊天,日子过得舒坦。
为了不让身体垮掉,她办了健身卡,见缝插针地做运动。过去总被程慧珊她们嘲笑的事,现在自然而然就做到了。
在这里工作满三个月时,老板说准备开欧洲航线,让她做航线考察。
首站伊斯坦布尔。
周五出发,坐的还是旧东家的航班。伊斯坦布尔在历史上是横跨亚欧非的大帝国首都,是亚欧非的一个中间点。从伊斯坦布尔出发,三个小时的飞行距离,可以覆盖五十个国家。这种天然的地理优势,让老总非常重视这个开航点。
原本王泳跟性能科的同事一起出发,但对方临时有事,推迟一天。王泳先打头阵。
跟在原公司不同,现在王泳出差只能坐经济舱。上机后,自然也没有人为她升舱。
她上机放好行李后,手头只留一本介绍土耳其航空的书。她刚翻了几页,有人走过来,停在她身旁放行李。她抬眼一瞥,见到一双大长腿。
她垂头看书,那人跟她说:“麻烦借过。”
声音有点耳熟。
再抬头,居然是秦希。
秦希也认出她来,脸色白了白,但神色不变。王泳站起来,腾出狭窄的通道让他通行。看他挤过去,跻身小小位置时,王泳想:秦希?经济舱?
这一路航程平稳。王泳平日加班太多,在飞机上看了一会书就睡过去,直到用餐时才醒来。她近来胃痛,不敢吃冷食,只吃了点米饭,就又睡过去。
就这么睡过去若干次,用了两次餐食,看了几遍书,又看了一场电影。她看了看时间,旅途差不多到终点了。一旁那人,每次她醒来时偷瞄,发现他都在看同一本书。
机上广播响起,通知目的地就在前方,洗手间将会关闭,机舱服务将停止,又提醒旅客调整座椅靠背什么的。
王泳抱着自己的外套入睡,迷迷糊糊地,梦见英俊的君王在土耳其后宫,检阅他的妃嫔。她莫名其妙地走在这群人当中,赤足踩在土耳其地毯上,感觉温暖厚实。
飞机触地时的强烈震感,将她震醒。
机上广播没有如预计般响起,没有空乘用充满口音的英语播报“飞机已经抵达伊斯坦布尔机场,外面地面温度是……”。王泳看向窗外,发现这停机坪看上去,似乎有种异样。
机舱门迟迟没有打开。王泳想,地面服务人员去哪里了?为什么没有人来开舱门?
“怎么回事啊?”旅客们喊起来。
没有人应声。
王泳看到乘务长向安保组长招手,两人一起向前头走去,显然是要一起进驾驶舱。
发生什么了?
好一会后,机上广播响起,里面传出的却是机长的声音。
机长声音紧绷:“各位旅客,由于土耳其当地军队和警察发生了冲突,形势不明,请大家暂时先在原位上坐好。希望你们理解和配合我们,谢谢大家。”
王泳一下听出来,这是谭家明的声音。
一旁的秦希将手中的书阖上,往窗外看去,他低声说:“政变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慢慢地驶来一辆摆渡车。舱门慢悠悠地开了,乘务长在广播里说:“请大家有序下机。”然而她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王泳有点犹豫。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现在此地发生了政变,她第一个念头是小命要紧,赶紧回头。
见秦希要走出来,她赶紧给他让路。他取出行李,见她呆立不动,打量一眼她的个头,问她:“要帮忙吗?”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替她将背包取出,交到她手上。不一会,乘务长忽然在舱门入口喊:“大家先别下机,先回座位上。”此时机上广播响起,另一位乘务员用不同语言,反复呼唤大家回去。
王泳跟秦希对视了一眼。
他问:“你经历过吗?”
她摇摇头。
世界各国的飞行员,也难以有这种经历,更何况小小的她。
王泳拉住一个小乘,问她:“办事处怎么说?”
小乘见她这么问,以为是自己公司的人,她声音都不稳了:“对方说现在他们自己都进不了候机楼,让旅客先别下飞机。怕旅客在候机楼里发生什么事。”
“我们要在机上待多久?”
“不知道。”小乘拼命摇着头,强忍着紧张。
这时乘务长走出来,喊小乘的名字,让她进去,又向王泳说“不好意思。”
她明白,此时机组人员紧张得很,但他们不能让旅客看出来。乘务长必定是怪小乘,对客人说太多了。
旅客们陆陆续续回到各自座位上。有小小婴儿哭了起来,妈妈抱着他不住地哄。机上广播再度响起:“各位旅客,现在形势不明朗,出于安全考虑,请各位在座位上坐好。机上物资不足,除了老人和婴儿外,未来三小时内我们不会供水。请各位放心,怎么将你们送来的,我们怎么将你们送回去。”
跟航延时不同,这次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所有人都做足了最坏打算。
那个小婴儿还在哭,乘务员端着一小杯温水走过去,过了好一会,婴儿似乎在妈妈怀里睡着了。机舱内又恢复了宁静。
等。无止境地等。
王泳记得,伊斯坦布尔机场共三条跑道,两条起飞,一条落地。这是个繁忙的空港,这个时间段会不停有飞机起起落落。但此时,停机坪上没有一架飞机起降,宛如死城。看来,机场已经被全面控制了。
她张望塔台方向,发现塔台的灯光已经熄灭。可以想见,飞行机组在无线电那边,已经听不到任何人讲话了。
整架飞机就像被抛弃到一座孤岛上。不,她可以想象,这停机坪上还有无数无法起降的飞机,每一架飞机都是一座孤岛,上面的人都被不安所笼罩。
这时,不远处的候机楼内,突然传来自动步枪“哒哒哒”的声音。秦希说:“候机楼有人。”她顺着他讲的方向看去,依稀可以见到候机楼内有很多身着粉白色、深色衣服的人跑动,手上拿着武器。
飞机上的灯光全部熄灭,像试图在危险丛林中隐藏自己的动物。全舱人坐在一片漆黑中。
这意味着,机组人员表态要切断与当地的联系。根据《民航法》,航空器属于中国领土的一部分。舱门一天不开,他们一天就在祖国领土上。
除非……有人强制开门冲进来,以他们为人质……
王泳第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惧。
她忽然懊悔,懊悔上次离职后回了一趟老家,老爸老妈跟她提结婚的事,她还跟他们吵了一架。
就在这时,160多吨的飞机机身猛地震了一下。随后,他们头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
机上有人“哇”地喊了出来。王泳紧紧扶住椅子把手,脸色发白。
有人看到了战斗机的身影。有一架F16战斗机面对候机楼所有的飞机垂直飞来,低空俯冲然后迅速拉升。旅客们开始躁动不安。有人开始哽咽。恐惧的情绪传染了整个机舱。乘务长带着一群小乘来回走动,安抚人群。人们纷纷掏出手机,打电话回家给家人,说着说着就哭出来了。
“我的手机无法打国际长途,你可以借给我吗?”坐在王泳身后学生模样的女孩子,默默地问空乘。
空乘掏出自己手机给她。但她太紧张,手机掉在地上。
坐在王泳斜前排的一个女士,一直拿着本子在写什么,边写边用手背揩眼角。她依稀见到那上面写着“请记住,妈妈爱你”。
王泳掏出手机,打算打电话回家。电话拨通,老爸的声音传来:“喂,小泳吗?喂,喂,说话啊……”
王泳不敢说,怕一开腔就被听出异样。她憋得脸都红了,不住咳嗽。
她听到老妈在电话那头说:“怎么啦?谁啊?诈骗电话吗?”
老爸说:“小泳咯,打电话来又不说话,拼命咳嗽。”
老妈嘀咕着:“又感冒了吧?”
接着话筒那头传来老妈的声音:“怎么又感冒啦?让你一有点头痛发热就赶紧喝姜茶啊。是不是加班太多了?”
王泳说不出话来,只拼命地“嗯嗯嗯”。她从来不曾觉得,老妈的唠叨竟如此美妙,她还想再听下去,五十年,一百年。
“哎,隔壁马阿姨叫我一起去跳广场舞啦,不跟你说了。”老妈说,“有空多打电话回来啊。”
她抓住话筒,叫了一声:“老妈老爸,我爱你们。”就挂了电话。
身旁,秦希却在打工作电话,做各种指示。王泳想起胡昊说的那些话,心想:这人可够冷血的。
工作电话结束后,他盯着自己的手机,神色迟疑。
王泳假装不经意地问:“手机没电了吗?我借给你吧。”
“不用。”秦希说完,决定拨通那个号码。
过了一会,有人接通电话,王泳听到他问:“阿姨,我是秦希。我妈在吗?”
对方说了什么,秦希一把抓过王泳手上的笔和本子,在上面记下一个号码。看来是医院电话。
挂掉电话后,他拨打本子上的号码。电话接通,他用英文询问:“可以帮我联系HUYIMENG女士吗?”他说了好一会,分别跟不同人重复她的名字,她的房间号,但似乎仍旧联系不上。
机舱里,主任乘务长已经在统计愿意搭乘回程航班的旅客名单了。
秦希转过脸看王泳:“你会说日文吗?”
王泳说:“人教版的日语自学过第一册,但找个人还是没问题的。”
王泳跟电话那头的小姑娘磕磕巴巴地说话,对方的词汇远远超越了第一册的内容。但王泳终于还是搞明白了,秦希的母亲正在分院接受疗养。那边的电话坏了,正在修理。
她将这个坏消息告诉秦希,他沉着脸,不发一言。
“要不要打给胡昊?让他转述。”
“不用。”秦希应得干脆。
王泳夺过本子:“哼,他到底是你弟弟。都这个时候了,你宁愿打工作电话,也不愿打给自己亲人?”
这时,机舱内有一个小姑娘站起来,激动地说:“我要下去!我的小狗就在下面,你们必须把门打开,我必须下去!它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你们有没有孩子?”说着,她边说边往舱门方向走,被安全员一把拦住。
王泳听他们的争执,才知道这姑娘托运了一只小狗,已经从货舱取出放在停机坪上。但是时间过去5小时,她非常担心小狗的生命状况。
安全员守在舱门前,一字一顿:“我不仅要为您个人的安全负责,还要为140多名旅客负责。这门,我是不会开的。”
乘务长快步走上前来,安抚这小姑娘:“实话说,我也有一只小狗托运到这,它像我的孩子一样,也在停机坪上……真的,我懂你的心情……”她哽咽了一下,“但这个时候谁的生命更重要?是你的生命,还有机上所有乘客的生命。我们不能因为你一个人下去,危害到机上所有人的生命。”
其他旅客也站起来,开始劝说这个姑娘。
秦希冷眼旁观,低声说:“这就是职业道德。”他像跟王泳说,又像在对自己说,“除了亲情以外,我同样也要遵守职业道德与商业伦理,我要对客户负责。而且在这个社会,没有金钱才是最大的不孝。”
王泳回想起来,那天他在加德满都,一心要急着回国。眼前这男人,活像个成功学的受害者,偏偏他最后那句话戳中了时代的痛点,也触到了王泳的内心。
“你们的事,我听胡昊说了一些。”她抱着手臂,像个和事佬一样,跟他讲胡昊对她说过的话。她告诉他,他们父亲临终前说,秦希是我的骄傲。
多么矫情的戏码。
王泳偏还要再加一段。她将手机递给对方:“给胡昊打个电话吧。我觉得你母亲应该在当地有手机,他知道怎么可以直接联系上。”
秦希看着王泳。
“我脸上没有贴着钞票吧?”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拨通了胡昊电话,塞给秦希,“我也不想当狗血剧女主角。我只是不想你后悔。”
在秦希打电话给胡昊时,舱门打开了。乘务长站在门口处,继续统计谁要跟机返程,队伍动得很慢。王泳原本在市区订了酒店,但这时她只想赶紧回家。
她问乘务员:“回程航班什么时候走?”
“得今天晚上。”
她一看表,现在时间是中午一点多。她想起谭家明也在飞机上,他届时应该会留在驾驶舱内,估计会比较安全。但他们这些旅客都得下机。
秦希在旁联系上了母亲,也许还说了些掏心的话。他脸色柔和了下来。
王泳跟秦希都跟机返航,乘务长登记了他们的名字。他们俩下了机,跟其他一批无处可去的旅客一起,拎着小箱子,摇摇摆摆地乘摆渡车进入候机楼。头顶不时传来枪声。
摆渡车左摇右晃,她脑袋顶在身后秦希的胸前。前方突然又传出阵阵枪声,车子一个刹车,全车人同时往右边跌去。他扶住了她的手臂,她发现自己掌心都是汗。
车门开了,她夹在一脸惨白的人当中,被带进了候机楼。进了候机楼,他们发现显示屏上,所有航班都显示“延误”。很多旅客或提着行李,或推着手推车,茫然地在里面走动。这情势,让王泳想起当日她在杰尔巴岛见过的滞留旅客。
那一次,她是“救世主”。这一次,她是难民。
“你去哪里?”秦希走在她身旁。
“我不知道。”她前额渗出细密的汗,“洗手间会不会安全一点?”
“我们俩不要分开比较好。”
她点点头,忽然想起今天在书上附录那章看过机场介绍。“地下一层有一间穆斯林的礼拜室,那里应该比较安全。我们可以在那里待到今晚。”
他俩一路疾行。越来越多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当地人,披着土耳其国旗,涌入候机楼。他们往不同的登机口走去。不少人手里拿着棍棒,挥舞着国旗,与王泳秦希迎面走过。他们尽量低着头,不跟他们对视。
耳边有人用英语喊了声“坦克!”扭头看去,只见落地玻璃外,一辆辆全副武装的军用坦克停在那里。这时,另外一头突然传出重物被敲碎的声音,人们开始乱跑。
秦希一把抓起王泳的手,快步往楼地下一层奔去。
一路上,他们见到有妈妈抱着孩子在跑。有不知道什么国籍的人在机场打砸,旅客模样的人东躲西奔。很多人躲到柜台下,抱着脑袋。行李散落一地。
秦希看过一遍机场地图,已经记住路线。他们逆着示威人群,很快依据指示,走到了礼拜室前。里面已经有很多人,大多都是过来躲避的。在他们前面还有好多人要挤进去。
秦希抬起手,用手臂为王泳挡出一条通道,她在前方往前挤,终于挤到一个角落里。
秦希尝试拨打大使馆电话,打了好几遍,电话接通了。“请您留在机场……现在市中心非常危险……”这时机场内传来土耳其语的广播,似乎是被示威者占据,喊着阵阵激动口号。枪声又传来,王泳在角落里默默发抖。
秦希用手机刷土耳其政变的最新消息,了解外界情况。新闻上说,土耳其发生政变,多架战机从首都安卡拉市中心低空飞过,坦克开上街头。宪兵关闭了伊斯坦布尔的两座大桥,桥上出现坦克。但不一会,手机信号便中断了。
她问:“我会不会死在这里?”
“不会。”
“我还没赚很多钱,还没将爸妈接过来,还没有男友,还没有结婚。”
“你会赚很多钱,你会将爸妈接过来,你会有男友,你会结婚的。”
外面人声持续,现在已经从楼上传到外面了。室内气氛紧张起来,人们都怕示威者冲进来,有人默默流泪,有人闭目祈祷。
声浪越来越近,就在门外了。礼拜室内,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声浪在外面停留了一会,又远去了。
里面的人担惊受怕着,但一直没有人冲进来。王泳想起历史上那些动荡岁月里,曾经有过多少人在教堂寺庙避过难。
没有食水,空气混浊。他们俩躲在这里,一动不动,直到外面渐渐听不到大的声响。
王泳看了秦希一眼:“是不是安全了?”
“很难说。”他环视一眼这里的人,大多是到此避难的旅客,然而没见到跟他们同一个航班的人,“但我们一直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总要去办理值机的,不然没法登机返程。”
他站起来,“我出去看看,你留在这里。”
王泳巴巴地拉住他:“别——”
秦希看她失魂落魄,说声好,留下来。
时间慢慢到了下午六点半。胆子最大的俄罗斯人最先离开,接着是德国人。礼拜室里的人渐少。
秦希跟一旁的德国人交谈了一下,对方说他的朋友在楼上,说是示威者已经撤出机场了。
“我们的航班今晚9点走。我们最好现在去办值机。”
王泳的牙齿在打颤。她的胆子真的很小。
秦希安慰她:“不会有事的。新闻说土耳其航空还有开放值机柜台,我去看看我们那开放值机没有。”
王泳静了半晌,才说:“那你小心。”
秦希离开不久,有个亚洲面孔的男人走到礼拜室来,用中文喊着人名,神情凄惶。他环视一圈,见到王泳的脸,向她走来,大声跟她说:“你会说中文吗?你有见到我老婆吗?”说着他掏出手机上她的照片。
王泳摇摇头。
男人沮丧得像要哭。“我跟她分别躲在洗手间里,但现在我找不到她了。外面的人正在示威,她胆子小,会吓死的……”他跌跌撞撞地走了。
楼上忽然传来一阵爆炸声。
原本安静的礼拜室有人喊了起来。王泳的心直往下沉。
秦希,秦希……她不敢想象。
外面再度传来轰炸声,夹杂着玻璃碎裂声与人们的尖叫哭喊声。
王泳觉得指尖发凉。她抬头四顾,看到周围的人,不同肤色,不同人种,却都不约而同开始祈祷。
她心下茫然,开始不断地念着观世音菩萨。
不知道念了多久,她听到有人喊她名字。
一抬头,秦希站在入口处。“走,暂时只有土航跟我们这家开放值机柜台……”他看她眼角湿润,“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用手背擦着眼泪鼻涕。
候机楼内已经没有多少示威者,更多的是一脸茫然的旅客。王泳走得慢,秦希拉住她的手,两人几乎一路小跑到值机柜台,唯恐生变。由于开放柜台不多,人们挤在一起排队,不时有人大喊大叫,指责对方插队。
他们办完值机手续后,开始过安检。
安检口的人依然很多,旁边居然站了几个持枪的军人,枪口朝向旅客。所有人都脸色苍白,手忙脚乱地拿起东西就直奔登机口。
机场所有商店全部关闭。没有食水。洗手间里站满了躲难的人。玻璃碎裂声跟人们尖叫声仍不住传来。有女人嚎啕大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王泳满心凄惶,一心只想快点跑到登机口。
但候机楼内到处都是滞留的旅客,寸步难行。秦希用身子护在王泳身后,伸手为她挡住左右的人。
刚入职时,王泳曾经在春运期间当过志愿者,但即使是那时国内候机楼的人数,仍无法跟此时相比。
像步行到欧洲去的难民,他们仿佛经过了漫长的跋涉,终于抵达了登机口。登机口广播正用中文、英语和土耳其语交叉播放,不断登机寻人。附近的每一个登机口都挤满了人。那场景,跟杰尔巴岛撤侨多么相像。
在他们一生中,从未试过如此期盼登机。即使是在去度假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心情。
工作人员撕登机牌时,手指颤抖:“欢迎登机。”但她仍努力露出微笑。王泳在心里说:这就是职业精神。这就是职业精神。
踏上摆渡车,王泳从车窗往外看去,见到开始陆续有飞机起降。头顶有直升机飞过,她想象那上面是荷枪实弹的军人,一阵心悸。
秦希忽然说:“我落了个小箱子在礼拜室。”
“里面的东西重要吗?”
“公司的重要文件……”他顿了顿,露出苦涩的微笑,“但也已经不重要了。”
停机坪上仍停着坦克,提醒他们,这不是一趟普通的旅程。摆渡车上挤满了人,既紧张,又激动。都一心祈祷,快点,再快点,登上离开这里的航班。
摆渡车开了很远,当车窗外终于出现王泳熟悉的飞机时,车内的人都欢呼起来。车门一开,搂着孩子的,拎着行李箱的,拖着另一半的,全都撒腿跑起来。
他俩踏上飞机,见到那几位熟悉的空乘。周围位置有不少熟悉的去程旅客,他们聊着一整天在机场东躲西藏的经历,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
乘务员逐一登记他们的名字,核对名单。
当王泳报上名字时,她抬头问:“你就是王泳?谭机长后来在名单上见到了你,说你上机了,就让我们马上通知他。”
她微微一笑:“是,我上机了。”
我上机了。
一旁的小男孩走过来,跟王泳说:“刚才妈妈带着我使劲跑,妈妈被推倒了,我也摔倒了。”
王泳摸摸他的脑袋,“那你有没有哭啊?”
“没有!”男孩得意地仰着脸。
机舱内气氛热烈。
舱门关闭。机长广播里,再次传来谭家明的声音:“大家好,欢迎登机,大家辛苦了,现在我来带你们踏上回家的旅途……”
机上的中国人都鼓起掌来。
王泳看到熟悉的人。那个去程时在本子上写下“妈妈爱你”的女士,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的照片,一脸微笑,笑着笑着,泪水就滑下来了。
秦希忽然伸出手来,握住了王泳的。她有点意外,但又觉意料之内,轻轻回握。
他说:“我叫秦希,今年29岁。我刚从原来的公司辞职,正在自己创业。现在个人资产很少,住的地方又小又偏僻,出入只能坐经济舱,而且短期内会很忙。但是从今天开始,我会尽量多留点时间给家人。”
王泳朝他微笑:“我叫王泳,今年27岁,是一名职业女性。”
“就这样?”
“请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