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一个上身穿着高田贤三(Kenzo)黑色短袖T恤,下身穿着迪赛(Diesel)黑色破洞牛仔裤,头戴一顶黑色Supreme棒球帽,外加一副墨镜和一个黑色大口罩的高瘦男人拄着一根黑色拐杖在一个皮肤黝黑的壮硕男人陪同下出现在凯利琼斯酒吧门口。
此人一出现,林霄立刻迎了上去。“吴忌的客人吧?请跟我来。”林霄尽量克制着内心的激动。当一个小时前吴忌跟他说过会儿会来一个特别的客人时,林霄根本没当真,但当吴忌头一次破天荒地没有坐在吧台,而是找了一个光线昏暗的靠角落的半包围的卡座坐下时,林霄开始相信他了。直到这个特别的客人真的出现在酒吧门口时,林霄完全相信了吴忌的话,他不会看错,虽然这个人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明星气质和他的着装以及他的瘸腿,林霄可以确信他就是吴忌口中的特别的客人——夏涵。
夏涵虽然拄着拐杖,但走路并不显得特别瘸,还莫名给人一种有故事的有韵味的成熟男人的味道,看得林霄也想去买一根拐杖来拄拄。
林霄把夏涵带到吴忌的卡座后,问了一下夏涵和他的保镖要喝什么,然后识相地离开了。
夏涵入座,环顾了一圈酒吧的环境,店面不大不小,中等规模;天花板是裸露在外的灰色水泥毛坯模样,给人一种粗粝原始之感;下垂的灯饰由若干白炽灯泡组成,看似随意却是经过精心挑选和排列组合;墙壁上画满各种涂鸦,从科学家到文学家再到艺术家,从世界首富到哥伦比亚毒枭再到美国总统,各行各业的出名人士都能在上面找到。当夏涵在这些人物肖像涂鸦中发现曾经的影帝,他的偶像马龙·白兰度的时候,他对这家酒吧的好感陡增。这会儿,酒吧里人不多也不少,除了他们旁边的那个卡座还空着以外,其他卡座都被占据了。“那个卡座也是你包下的吧?”夏涵用下巴顶了顶旁边空着的卡座。
吴忌点点头。“我跟酒吧老板说大明星夏涵要来,需要一个私密的环境,所以他把这两个卡座都空出来了。”
“这个酒吧老板品味不错,这家酒吧也挺有格调。”
“我会把你的话带到的。”吴忌看了一眼夏涵的瘸腿,“你的腿怎么样了?”
“算是废了吧,不能跑不能跳,多走几步就会痛。”夏涵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点怨天尤人的口气。
“会影响你拍戏吧?”
“那还用说。不过还好,有替身。大侦探你呢?我听说你为方宸夏挡了一颗子弹。”
“我才一颗子弹而已,还能跑能跳。”
“这群绑匪也真是的,好像子弹不值钱似的,给我喂了三颗。”
“那是因为你的腿比子弹值钱。”
“那还真是,保险公司赔了我八千万,我问保险公司能不能给三个八千万,因为我吃了三颗子弹,结果保险公司说一条腿就是八千万,就算打成筛子也只有八千万。那个狗娘养的梁辉把我卖了,但至少卖我之前给我买了份值钱的保险。”
两人正说着,林霄亲自端着酒水过来了,夏涵点的是一杯金汤力,他的保镖点了一杯果汁。
“你跟梁辉合作多久了?”
“快五年了吧。”夏涵摘下口罩,喝了一口金汤力,“酒不错。”
林霄说了句谢谢之后再次离去。
“你对他有多了解?”
“我以前以为我比他妈还要了解他,但我现在觉得我一点都不了解他。”
遭到最信任的人背叛确实会产生这种巨大的落差感。
“有个问题我想警察一定问过你,你知道为什么梁辉要杀方宸夏吗?”
夏涵摇摇头。“我真不知道,虽然我他妈的很想知道。但我曾有过这么一个念头,说出来你可能会笑。”
“说说看。”
“我觉得梁辉其实可能是个同性恋,因为我从来没有看到他身边有过女朋友,不过有一次醉酒的时候他喊过一个女人的名字,好像叫小美什么的。可能是我听错了,啊,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所以我怀疑他更喜欢男人,而他可能爱我太深,所以看我跟方宸夏好,就起了杀意。但问题是他如果因为这个原因想杀方宸夏,不应该把我一起拖下水。”
夏涵说到这,又喝了一口金汤力,“然后我又想他是不是对我由爱生恨呢?但我觉得也解释不通。我身边的女人又不是只有方宸夏一个,他如果真有这种心思,他就应该把那些女人全部杀了,对不对?但他偏偏挑最难下手的方宸夏。”
“那你和方宸夏是什么时候谈恋爱的?”吴忌刚问完,立刻又补了一句,“我不是八卦,我只是在想梁辉想通过你来杀方宸夏到真正实施这个计划他筹备了多久。”
“两个月左右吧?我跟方宸夏开始谈恋爱是在四月中旬,在一次活动上碰到的,我就跟她喝了两杯酒,聊了一两个小时,她就迫不及待地要跟我去开房了,对于女人那方面的要求,我向来都是不会拒绝的。因为我越是拒绝她们越要扑上来,一个个如狼似虎,‘矜持’这两个字我从来没有在我遇到的女人身上看到过。”当夏涵说到女人和性的话题时,吴忌感到他变得有点猥琐,还有一种自鸣得意的优越感。
“那你是什么时候告诉梁辉你和方宸夏的事?”
“当天就告诉他了,我跟他之间没有秘密。”
“他知道你们两个的事之后是什么反应?”
“开心,因为我钓到了一个大金主,他觉得方宸夏能在事业上帮助我。”夏涵说到这,低了一下头,然后再次抬起头,“但现在想想,或许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在筹划利用我来对付方宸夏。但是……正如你一开始问的,为什么呢?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在你和方宸夏相遇之前,梁辉有向你提起过方宸夏吗?”
“这倒没有。”
吴忌凝神思忖了片刻,这么说来梁辉和方宸夏的恩怨或许并不是由来已久,而是在近期发生的,至少是在四月中旬之后,然后他利用现有的资源筹划了一起谋杀。“再问一个警方已经问过的问题。你对那个戴着V字仇杀队面具的绑匪有什么特别印象吗?”
“我也想有,但是我对他实在没有特别的印象。他除了身材很瘦,个子中等以外,我对他就没有其他特别印象了。我被关在卧室的时候……”
“你说什么?”吴忌打断夏涵的话,“什么叫被关在卧室?”
“就是关在卧室啊。”
“为什么你会觉得是关在卧室?”
“因为那个房间看起来就像卧室啊。有一张单人床,床单被子枕头都有,有一个书桌和椅子,书桌上有个监控摄像头,还有空调和窗,房间大概有二十平左右,墙纸是米黄色的,地板是红木的,还自带一个独立卫生间,卫生间干干净净的。只不过我每次要上厕所,都得通过他们。他们把我的手脚都铐起来,用锁链绑在墙上的锁钩里,还给了我一个电子铃铛,只要我按一下,他们就会进来问我什么需求。他们没有虐待过我,只是喜欢用脏话骂人,不过这一点我理解,我也喜欢用脏话骂人。除了那个白痴给了我三颗子弹以外,这群绑匪还对我不错……”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吴忌觉得夏涵很有得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潜质。
夏涵说着呵呵笑起来。“出于无聊,我在那个单人床的床头下面用血留了个我的名字——涵。我不知道他们后来有没有发现。”
“很多人遭受绑架之后会有创伤后遗症,但我看你恢复得挺好的。”
“哦,那要不然呢?每天自怨自艾为什么遭受绑架的人会是我?为什么绑匪要开我三枪而不是两枪或一枪?因为我在‘避难所’的地下停车场被绑架,所以我就再也不去‘避难所’了?哦,我当然不会再去,那里原本是我和方宸夏幽会的地方,我们叫那‘老地方’,但现在我发现这家酒吧比那个酒吧好太多了,以后我还要来。”
夏涵口中的“避难所”就是圣堂酒吧。他喝了一口金汤力,然后继续说,“你知道我在娱乐圈为什么能混得比别人好吗?心态,我的心态他妈的太好了。绑架对我造成的创伤远没有当年我还没火的时候被人呼来喝去造成的创伤大。接下来我还得面对人气下跌的命运,我哪有那个时间去怨天尤人?还有如果你要在娱乐圈混,就永远不要回想过去,不管你过去多么辉煌,你很有可能在今天失去一切;相应的,不管你过去多么招人嫌,你也可能在今天一夜之间爆红。所以,永远不要回想过去,活在当下,现在比任何时刻都重要。”
“你觉得你的人气会下跌?”
“妈的,一帮小鲜肉排着队要把我挤掉,我已经二十七岁了,那帮小鲜肉才二十出头,长得虽然歪瓜裂枣,但胜在一脸的胶原蛋白啊。人气下跌是迟早的事,不过我已经在考虑自己做公司。这年头人气名声都是虚的,钱才是实打实的靠谱玩意。”
“你没想过训练演技让自己成为一个演技派演员?演技派演员寿命会长一点不是吗?”
“但我长得太帅了,帅哥一般做不了演技派演员。”
“但你现在腿瘸了。”
“腿瘸了还是一样帅。”
“那倒是。”
“对了,你今天找我出来有什么事吗?”
吴忌愣了一下,然后喝了一口吉布森。看来帅哥不仅做不了演技派演员,帅哥一般还智商不高。
从凯利琼斯酒吧出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夏涵坚持要送吴忌一程,但吴忌坚持要自己走回家。最后在林霄的调和下,喝得醉醺醺的夏涵被保镖扛进保姆车离开了,吴忌则独自往家走去。
夏夜的热风拂过脸颊有种微微的灼烧感,但有风总比没风好。吴忌踱步在回事务所的路上,脑中不停地回闪着整个绑架事件的片段,加上今晚夏涵的描述,整个事件的脉络变得更加清晰,但同时也更加模糊……梁辉和绑匪的行为总是有种奇异的不协调感、违和感和自相矛盾感。
比如绑匪到底是不是个爱钱的人?
如果这个绑匪是被梁辉买通,也就是为了钱,那么他应该直接拿了那一亿逃之夭夭,他不用怕梁辉事后会举报他,因为梁辉一旦举报就意味着他参与了绑架,就意味着他要为此坐牢,但梁辉还要杀方宸夏呢,所以他不能坐牢,所以他不会去举报。那么绑匪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直接拿走一亿现金离开。
但这个绑匪没有,他竟然完全按照梁辉给的剧本演并在警察抵达前的十五分钟里一路追杀方宸夏而错过了拿钱跑路的时机,说明他根本不是为了钱。既然不是为了钱,那他也就不会为了钱而被梁辉买通。除非梁辉出了高于一亿的价格收买绑匪,否则绑匪的行为完全自相矛盾。
梁辉出的起一亿吗?就算梁辉出得起,但在唾手可得的一亿和未知的来自一个谋杀犯承诺的一亿之间,正常人会选择哪个?想都不用想,都会选择前者。但绑匪没有。
如果硬要解释绑匪这个自相矛盾的行为就只能说绑匪是万众挑一的很有节制的遵守合约精神的职业罪犯。
但这样的人存在吗?反正在吴忌的警察侦探生涯中从来没有遇到过,但没有遇到过不等于不存在,只能说存在的概率极小。
在刑事犯罪学里专门有一门学科叫犯罪行为学,通过研究罪犯的行为来破解他们的作案手法以及由此推测罪犯的个人特征。但这门学科被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人的行为一定可以追溯到心理层面,因为大脑控制着四肢,所以任何行为一定可以被解释,分析之后甚至可以作出预判;另一派则认为人本身就是自相矛盾并且疯狂的动物,罪犯尤其如此,所以他们的行为大部分是非理性的,是在特定环境下的一种无序反应。如果你一味执着于他们的某个非理性行为,会陷入无止境的自我怀疑的泥沼,对破案不利。
现在吴忌就纠结在到底应该相信哪一派。两派都有理,如果相信前一派,那么吴忌就要深挖绑匪自相矛盾行为背后的动机;如果相信后一派,那么吴忌就应该要跳脱目前的思维定式寻找新的突破口。他当然想两手抓,但两手抓的后果是脑细胞成片成片的死亡,让他觉得头晕。
就在吴忌想得头晕出神之时,一个久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吴忌大侄子,这么巧!”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魏豪,父亲过去的上司,现在的退休警察外加酒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