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在旺堂宠物店门口的台阶上,吴忌和安欣彤并排席地而坐,宠物店内时不时传来一些猫猫狗狗的吠叫。
“你手臂上的伤好点了吗?”安欣彤问。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这只手还不能牵泰山,要用这只才行。”吴忌拍了拍完好无损的右手,然后摸了摸身旁趴在地上的泰山,“那你呢?”
安欣彤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腕,上面缠有白色纱布。“现在还使不上力。”这是吴忌的杰作。一个月前,在青龙山坟地,安欣彤开枪的瞬间,吴忌从于晨那夺过枪也朝安欣彤手腕开了一枪。万幸,吴忌的枪法还在,没有射偏,但安欣彤射偏了,子弹打中了罗鹏的胸口,离心脏只有三厘米,因为抢救及时,罗鹏活了下来,但至今昏迷不醒,医生说他很有可能下半辈子就会这样一直昏睡不醒。不过这一点只有当时在场的他们四个人知道,事后吴忌将他的这一枪功劳归结到了于晨身上。
“他还没醒吧?”安欣彤继续说,“他最好像这样一直昏迷,否则哪天他醒过来,我会再给他一枪。”
“你哪来的枪?你现在已经不是警察。”因为安欣彤动用私刑,打伤疑犯,知法犯法,被开除了警职,还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但缓刑三年执行,所以目前她在缓刑考验期。
“枪嘛……真的需要的话,我可以自己做一把……”
“你现在在考验期,最好别再惹事。”吴忌假装严肃。“如果表现良好,你可以躲过那三年牢狱之灾。”
安欣彤莞尔一笑。“我跟你开玩笑嘛,你这么严肃干什么。”
“但事后你会发现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难以承受。”吴忌看着一个妈妈推着婴儿车走过,妈妈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人就是这样,在某一刻会突然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如果不干某件事这辈子都会不安心。心里好像有一个魔鬼在不停地告诉你,你必须这么做。必须……这是一个很可怕的词,希特勒就特别喜欢说这两个字,他让所有人觉得杀犹太人是必须的,建立集中营是必须的,发动战争是必须的……但现在再回过头去看,他就是一个魔鬼,当时被他的‘必须’观念所蒙蔽的人都觉得自己愚蠢透顶。”
“好像是这样……但当时的我真的太难受了,我快崩溃了。”安欣彤低下头,捡起手边的一根小树枝,在地上胡乱比划。
“我理解,我也曾经历过。正因为我经历过,所以我一定要阻止你。有人告诉我每个人心中都有黑暗面,但同时也有光明的一面。人可以被黑暗瞬间侵袭,但同时,人也可以被光明重新包围。没有人是万恶的,也没有人是至善的。”
“有人?这个人是哲学家吗?”安欣彤轻声一笑,“这个人说的不错,大部分人是这样的,但不排除有极个别的杂种是万恶的,希特勒是,罗鹏也是。”安欣彤没有抬头,继续玩弄着手上的树枝,“所以就算当时我真的一枪嘣了他,我也不会后悔,我觉得我没有做错……”
“就算搭上自己也无所谓?”
“无所谓。我替我父母报了仇,也替佳霓报了仇,以我一人之命抵三人之命,很划算。”
“好吧,不过我也不后悔朝你的手腕开了那一枪,因为我不想食言。”
安欣彤头一翘,面向吴忌。“食言?”
“我答应过我爸,一定要把你平安带回去,我也答应了我妈,要好好照顾你。还记得我爸生日那天你来我家吃饭吗?你妈也说了要我照顾你,所以,我不能食言。”说罢,吴忌冲她微微一笑,莫名的,安欣彤顿觉心跳加速,她立刻低下头,别开吴忌的视线。
“还有,罗鹏或许是万恶的,但万恶皆有根源。在看到他妈妈的墓碑之后,我去查了他妈妈的资料,结果发现了一件事。”吴忌掏出手机,找出一张照片,“你看看,这是她妈妈的照片,你觉得她像谁?”
安欣彤拿过吴忌的手机,照片上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对着她笑,这个少女的模样有点眼熟,但她一下子想不起来。
“再翻到下一张看看。”
安欣彤照做,下一张还是一个少女的照片,只不过这个少女身旁还站了另一个少女——李佳霓。“啊,这不是佳霓十几岁时候的照片吗?她旁边的这个女人跟罗鹏的妈妈好像啊。”
“李佳霓旁边的这个就是谭美静,这是她们一起拍那部什么偶像剧的时候照的,我在网上找到的。”吴忌拿回自己的手机,“我后来去咨询了关瑶,就是我刚刚提到的那个‘有人’,你以为的哲学家,不过她其实是一个资深的心理咨询师。我把有关罗鹏的一切和谭美静的案子都告诉了她,我让她帮我分析一下罗鹏杀谭美静的动机,结果你猜她怎么跟我说?”
“怎么说?”
“她说,罗鹏是个极其复杂的人,他身上有太多矛盾的性格,他对他的母亲很有可能又爱又恨,所以当他看到一个和自己的母亲长得很像的女人时,这种矛盾的性格立刻影响了他,他很容易爱上这样的女人,但又有想把她摧毁的欲望,所以跟这种女人相处对他来说十分煎熬。他很有可能一时冲动向这个女人表白示好,如果这个女人接受了他的爱意,那么他或许会平复心情,将摧毁这个女人的欲望往后延;但如果这个女人拒绝了他,那么他会立刻想要毁灭她以获得内心的平衡。所以当时的情况或许就是罗鹏趁所有人都喝醉会昏睡时,向谭美静求爱了,结果遭到了谭美静的拒绝,于是他一怒之下拿起水果刀杀了她,再嫁祸给方宸夏。”
安欣彤听完这个杀人动机,不禁对这个叫关瑶的心理咨询师起了敬畏之心,因为她的许多猜测都和当时罗鹏对她说的有关他母亲的事吻合。“她仅仅凭着你跟她描述了一些罗鹏的行为和家庭情况,她就推测出了这么多?”
“对,你觉得很玄乎对不对?其实我也有同感。很多人说心理学根本不是科学,它更像艺术,还是一门暗黑艺术。还有人曾经想给弗洛伊德颁个诺贝尔奖,不过不是医学奖,而是文学奖。是不是很讽刺?”
“不,我觉得她说的很对。我早该跟你讲的,你后来跟我说罗鹏是谭美静案的凶手的前因后果时就应该告诉你,不过我当时以为动机什么的没有必要了,反正事情都已经发生且过去那么久了。”
“但我就是死脑筋,如果不搞清楚动机,我总觉得事情没有完。”
“我一直以为杀人动机是辅助查案,为找出凶手服务的。”
“你说的对,不过我觉得杀人动机可以帮我更好的了解人类,了解这个世界。就像我后来琢磨为什么秦浩阳要在我爸生日那天送我爸一顶高尔夫球帽,结果我想我对秦浩阳有了更深的认识。”
“哦?为什么?”安欣彤事后从吴局那听说了他十年前在法庭外给秦浩阳戴帽子的事。
“我想秦浩阳内心对我爸是有感激之情的,但当他知道他唯一敬爱感激的一个警察竟然就是诬陷罗鹏的人时,他更加痛恨我爸,所以他把我爸放在最后来杀。但内心深处他对我爸又有点不舍,所以他的潜意识驱使他送了我爸一顶帽子当做生日礼物以表感激,这样做了之后,他就宽心多了,因为他觉得他不再欠我爸什么了。”
安欣彤放下手中的树枝,抬起头,兀自点点头。“好像有点道理,而就是他潜意识的这份感激之情帮我们逮到了他,你说是不是天意?”
吴忌仰望天空,抿嘴一笑。“我不知道,或许是吧。”
“之后在他的手机里找到方宸夏的那些照片了吧?”安欣彤因为没有参与之后的调查所以对后来的扫尾工作不甚了解。
“对,在他的手里,还有在罗鹏的破手机里都找到了,我全部还给了方亿恒。”
安欣彤望向停泊在路边的一辆蓝色的阿斯顿·马丁轿跑,“看出来了。”那是方亿恒在得知一切真相并拿回了女儿的艳照后,按照合同约定,付给吴忌的“劳务费”。安欣彤伸了个懒腰。“谭美静案他逃不了,但这次的连环杀人绑架案,他却逃脱了法律的制裁,想起来还是不甘心。”
“最可怜的人其实是秦浩阳,他原本出狱后可以开始新的人生,二十五岁,一切都有可能,但他却被罗鹏骗得团团转,当了罗鹏的刽子手。”
“说起秦浩阳,有几个地方我一直没想通。”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是怎么找到李佳霓的,他又是从哪搞到枪的,他又怎么会出现在卢哲的豪宅里。”
安欣彤点点头。“对,他是不是有点太神通广大了?”
“哪里是有点,是非常神通广大。我后来去查了卢哲的豪宅卖给了谁,结果在房产中心登记的人名是一个美国籍的华人名字,叫易寒,而这个所谓的美国人易寒其实根本不存在。”
假护照?”
“对。但房子真正的主人或许跟十一局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哦,何以见得?”
“我算了算时间,李佳霓当时被十一局放了之后,如果他们没有骗我们的话,那么她一逃离了十一局的魔爪,就落入了秦浩阳的手里。我以为秦浩阳或许认识十一局的人,所以才会立刻知道李佳霓的下落。不然就太巧合了。这个案子已经有一个最大的巧合,我不想有第二个巧合。”
“最大的巧合?”
“罗鹏设计的杀人手法在那两本书上都找到的,这不算是巧合吗?”
“哦,你是说那个冬石写的《九十九种意外死法》啊,但他几乎把所有意外死法都归类了,所以中标了也不稀奇啊。这就好比在河边走路总会湿一次脚。”
“你这么说也对……”
“说起这部书,我最近空,就把上下两本都看完了。总体还可以,不过有些手法有待推敲。你知道那些写推理小说的作家,都太理想化了,很多时候他们笔下的杀人手法在现实世界根本操作不了。特别是那种非常复杂的杀人手法,凶手除非是职业杀人,才能那么老练地又干练地执行,一般人都会出各种错。”
吴忌笑了笑,点点头。“确实如此。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我现在在缓刑考验期,警察做不了,也没人愿意雇佣我,所以我不知道接下来三年该干什么?不过,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我想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不介意我有案底,且这个人还答应了我妈妈和他妈妈要好好照顾我,所以……”吴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如果你不介意的,我想去你的侦探事务所打工,我可以做你的助手,就像福尔摩斯里的华生……”
“但我不是福尔摩斯,你也不是华生。你还没有侦探执照。”
“我只是打个比方嘛,至于侦探执照,难考吗?不难的话,我马上去考一个。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考到了侦探执照,就去你那上班。”
“我没钱雇你。”吴忌急忙说道。
“我要的工资不多,每笔单子你七我三,不管这个案子是不是我独立侦办,我都让你抽佣七成,你做梦都该笑了。”
然而吴忌做梦都想哭,他向来独来独往惯了,可不喜欢突然多出一个助手,还是一个女助手。
就在这时,于晨从宠物店里跑出来,兴奋地喊着“生了生了”,泰山“噌”地从地上站起,然后一溜烟跑进了店内,安欣彤和吴忌紧跟其后。原来吴忌、安欣彤、于晨以及还有一个林霄四人之所以会齐聚到这宠物店,是为了看和泰山交配之后的母狗生小泰山们。
只见四只黑色的小奶狗软趴趴地躺在狗妈妈身边,别提多可爱了。泰山不住地朝他的孩子们汪汪叫,似乎在喊“孩子们,爸爸在这呢”。
“刚好四只!”于晨笑得合不拢嘴,“我们四个刚好够分。”
“但是给他们取什么名字好呢?”林霄看向吴忌。
“要不把剩下四岳的名字给他们吧?”吴忌灵机一动,“分别叫华山、衡山、恒山、嵩山。”
于晨第一个点头。“好好,这个主意好!我要华山。”
“我要恒山,北岳恒山那个恒山。”林霄第二个领走了自己的狗崽。
“那我就南岳衡山那个衡山吧,但两个衡山发音都太相近了,我给他取个小名叫南岳好了。”安欣彤轻轻摸了一下属于自己的小狗崽。
“好吧,嵩山就留给泰山作伴吧。”吴忌转身对店老板说道,“麻烦给他们四个做一个狗牌,分别刻上他们的名字,他们四个长得太像了,容易混淆。”
店老板不住点头。
“要多久可以领走?”于晨问店老板。
“保险一点,过一个月之后吧,现在太小了。”
于晨看了看日历,“那就是十月十号,行。到时候我来带我们家华山。”
“哎呦,这么快就我们家了。”安欣彤打趣道。
“我等这一天等了快两个月了。”于晨兴奋地搓起双手。“我原本以为今天就可以带他去兜风呢。”
这时吴忌问道:“你们三个谁没养过狗?”三个人同时举手,“那在这一个月里,好好去学习学习怎么养狗,养狗有很多注意事项……”
林霄插嘴道:“我觉得如果连吴忌你都可以把泰山养活,我觉得我肯定没问题。”
“我也是这么想的。”于晨和安欣彤异口同声附和。
吴忌顿感惭愧,别开众人的目光。“那好吧……总之,你们好好照顾他们。”
“你放心吧!”林霄一手搭在吴忌肩上,“既然今天不能带小狗崽们兜风,吴忌,要不,你开着你的阿斯顿·马丁带我们仨去兜风吧?”
“这个主意好!”于晨两眼发光,“我还没做过你的新车呢!”
吴忌安抚了一下兴奋的泰山。“不算新车了,方宸春用了一年,几个月前还被撞过,进厂大修了一番。”
“不管不管,快,带我们去兜风!”林霄说着已经推搡起吴忌。
“好好,带你们去兜风,但晚上林霄你请客。”
林霄拍拍胸脯。“没问题!哟,今天晚上夏涵说了会来我店里,要不我明天再请客?”
“夏涵?那个男明星?”于晨颇感惊讶,林霄点点头。
“不用那么麻烦,我们就去你店里喝酒。”吴忌说着已经抱起泰山走出宠物店,却发现不远处一辆熟悉的黑色宾利朝他们驶来,宾利停在了他的阿斯顿·马丁身后,驾驶座车门打开,一个女人从车上走下来。
“啊,果然是你,吴忌!我老远就看到我哥……你的车。竟然在这里碰到你,我正准备去你的事务所找你呢!我打你那么多次电话,你总是说忙,哈哈,竟然比我还忙也是见鬼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被吴忌救过两次命的女人方宸夏。也不知怎的,或许是因为吴忌的两次舍命相救,方宸夏就像膏药一样黏上了他。三天两头给他打电话,问他有没有空出来吃饭喝酒,但每次吴忌多说太忙了。结果就是这么巧或者这么不巧,吴忌在这里被方宸夏逮到了。
“呵呵,确实见鬼了。”吴忌强颜欢笑地回了一句,同时往自己的车前挪步,突然,他打开了车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进了车内,聪明敏捷的泰山见机行事,纵深一跃,跟着主人跳进了副驾驶座,“对不住了,各位,我有事先走一步,下次再带你们去兜风。”说完这句话,阿斯顿·马丁带着吴忌和泰山如离弦之箭飞速驶离了这个是非之地,留下身后的两男两女在宠物店门口干瞪眼。
十五分钟后,吴忌已经开上了最近的内环高架。“清净多了……”吴忌感叹一声。
“已抵达内环高架,请问接下来我们去哪?”一个温柔的人工智能女声在车内响起。
说起来好像很久没有去旅行了,金秋九月,正是旅游的好时节。旅游——当这个词词在吴忌脑子里闪过的时候,车窗外的一块户外广告牌上正在播放一段城市宣传广告,其中“欢迎来嘉昌”五个字闪亮又醒目,于是吴忌的耳畔隐隐响起了去年春天时和某个女人的对话:
“我是嘉昌人。你去过嘉昌吗?”
“嘉昌,很美的地方,但没去过。”
嘉昌,一直听闻那是个很美的小镇,但一直没亲眼去见过。不如去那玩玩?顺便可以躲避黏人的方宸夏和自作主张要来当助理的安欣彤。
想至此,吴忌立刻决定动身去嘉昌。“去嘉昌。”
“真是个不错的选择,那我们一起去嘉昌吧。”人工智能女声话音刚落,泰山汪汪叫了两声,然后将头伸出车窗外,吐出舌头感受起拂面而过的凉爽清风,吴忌见状,抿嘴一笑。于是吴忌和他的爱狗爱车迎着如火的夕阳,踏上了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