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资产召开临时会议。集团总经理于浩水亲自主持，先是通报李楠休产假的消息，然后叫杜晓峰代其职位，领导新安资产积极配合大项目部张总的工作。
有同事恭喜杜晓峰荣升，杜晓峰客套：“只是代职。”
同事不以为然：等孩子能离手再回到社会上起码要几年，早就out了。
杜晓峰连反驳他的兴趣都没有，点点头离开了会议室。后勤派人把李楠办公室的备用钥匙交给杜晓峰。别人的办公室都写着主管总监总经理董事长，李楠的办公室从不挂牌，杜晓峰忽然明白了她的心情。
午饭时他怕赶上大部队再被恭喜一顿高升，磨磨蹭蹭等到大家都散了才走。杜晓峰刚刚钻进车里，就瞥到一辆白色的路虎停在大楼入口，张超从车里钻出来。
这原本没什么，可张超的举动叫他起了好奇心——张超一直目送到这辆车彻底消失在拐弯处，才进大厅。
这十分不张超。
杜晓峰找到熟悉的保安想要调出来路虎的出入记录，当年一起抽烟的情谊派上了用场，他得到的信息比预计的多。保安把这辆车的出入信息和驶停抓拍都列印出来，近一个多月，这辆车出现过几次，张超是每次必不可少的，还有一个人——佳和的沈凯。
得力于冯欣那一摞文件里提供的照片，杜晓峰一眼认出他来，沈凯个子不高，虽然笑着，但十分有威风。
张超为什么要选沈凯？杜晓峰不解，明明风采是更好的选择，同样是北方公司，联络起来也更容易。他好奇心一下子起来，也顾不得去吃饭，从集团财务部的老同事那里调出了大项目部的报销单据。张超这段时间一直在渝州活动，渝州有什么？杜晓峰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写邮件告诉李楠，又订了周末去北京的机票。
这次他到了李楠的家里。
李楠在临山的公寓杜晓峰去过几次，那里像酒店客房，风景极好精致干净，但了无生气。这里就不同了，门上贴的春联起了边，上头蒙着些许灰尘，玄关处几双拖鞋七扭八歪，隔壁养着一只小狗，听到人声就叫得很凶，得到主人的呵斥才呜呜地走开了。来开门的保姆手上还提着一颗奇怪的草根，沙发上搭着一条男裤，阳台上挂着许多洗净了的衬衫迎风招展，餐厅旁堆着奶粉箱和七八只Lego盒，还有没开箱的婴儿床和婴儿车，满满当当像个库房，厨房飘来的味道十分古怪，这套房子乱得不成章法，闹哄哄得像个正常人的家。——只是不知道李楠是不是受得了。
保姆给杜晓峰倒了茶，李楠看了一眼说：“他不喝茶，给他只矿泉水，晓峰不喜欢苏打水。”
杜晓峰立刻点头：“没错，喝得人背后发毛。”
李楠哈哈大笑：“陈裕偏偏喜欢喝，真是恶趣味。”
杜晓峰没找到紧急圆场模式，立刻死了机，在李楠身边站着的保姆却发话了：“陈裕喝的是从巴黎运来的，那么贵，也不是所有人都喝得起的。”
杜晓峰当做没听到，起身把放在门口的两箱苹果抬进来，说：“这是我哥哥一个个捡出来的，不但没有化肥药残，而且保证酸甜。我嫂子怀孕的时候就爱吃这个，快吃完了您就跟我说声，我再给您送！”
保姆又开腔了：“孕妇不该吃太多凉性的东西。”
李楠嗯了一声算作答复，又向杜晓峰道了谢。杜晓峰挠挠头憨笑几声。
李楠说：“你的邮件我看过了，你倒是聪明，知道从什么地方入手。”
杜晓峰说：“您以前说过，钱在哪里，心在哪里。”
李楠哈哈大笑：“我那是安慰张超的老婆，你倒是能举一反三。”
杜晓峰把一张写着密密麻麻数字的纸递给李楠道：“大项目部的招待费里很多景点门票，菜单也都是我们当地的时令特色，我估计他是跟佳和的人一起去的。而且他去过渝州土地局。”
“这怎么知道的？”李楠诧异。
“有好几张土地局旁边停车场的收据，而且司机班那边有两张土地局门前那条十字路的违章左拐弯，那个十字口冷僻得很，不是去土地局就是去殡仪馆。”
李楠看了看，又说：“前年力推源城案过会的时候，张超就想要拿渝州滨河的一宗地，就是顶靠近湿地公园那的一块，但是人家不放手。我倒没想到他能找佳和一起去。你怎么看？”
渝州和源城跨河而临，渝州靠湿地的区域的确有几块不错的地皮，顶靠近保护区那块最是好，与湿地保护区一线之隔，却没进入到景区评估范围，而且该处河面只有小二百米，只要源城这边景观设计考虑到和渝州地块联动开发的需要，加上5A级别的湿地保护区在侧，又是身处国家级高新区之内，这个盘子的能量比源城案差不了多少。
杜晓峰十分意外，在他只想着和气生财的时候，张超居然可以叫这个和气真的生出财来。原来张超除了惹人厌之外的确是有本领的，否则他也不能一直坐在高位上下不来。能成为老板，怎么样也都会有两把刷子，不管这刷子是不是讨喜。
李楠又说：“那块地不单他有兴趣，很多公司都谈过，但它在一个乡镇企业手里位置又在人家村边，那企业又不缺钱，现在渝州高新区和源河改造路人皆知，两边地价都是猛涨……”
话没说完，保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道：“楠楠，到时候喝汤了。”
杜晓峰一抬头，恰好看到李楠眼角眉梢的一丝不悦，他赶紧起身说：“师傅我先走了。”
李楠从内间拎出一只盒子，给杜晓峰说：“你下个礼拜生日，陈裕和我送给你的礼物，打开看看吧。”
礼盒方正大小特殊，杜晓峰猜不出是什么，谁知打开却是一只IWC葡计金针。
这只表在他的梦想清单里待了快五年，如今看到，仿佛在公司食堂遇到范冰冰，头晕耳鸣。
李楠笑道：“古时候弟子出师，师傅都得送点什么东西以表心意。我看就送表吧，一来你喜欢，二来场面上男人也不外乎鞋子和表，鞋子没什么好买的，送块表给你也是给我自己壮壮门面。”
顺理成章的解释，杜晓峰都想不到拒绝应该怎么说。
保姆送杜晓峰到电梯间，忽然问：“你是楠楠的徒弟？”
杜晓峰笑笑。
保姆说：“我是陈裕的小姨。”
这就不一般了，杜晓峰微微欠身问好。小姨满意地点点头：“陈裕小时候是我带的，这次我专门上来照顾陈家头胎，楠楠岁数也不小了，这胎要小心点养着才行。”
杜晓峰道了声辛苦。
保姆倒是没听到一般，又说：“有些话他们不便说，我这个长辈一定要说。工作要靠自己，总找拐杖可不行，陈裕当年没有个师傅这么帮携，现在不也是成了气候？难道你想一直靠着楠楠？我们那时候一男一女别说一起工作，就算亲姐弟，姐姐嫁人了，那回娘家也不能跟弟弟坐在一个桌面上吃饭的，何况，今天你也听到了，楠楠说你出师了，出师什么意思你懂吧？”
这位小姨声音轻语速快，力道却不减，字字句句砸在杜晓峰天灵盖，他面孔热得发烫，羞耻感像个塑料袋罩在他头上，叫他透不过气，好不容易见电梯下来，逃命一样跑了。
他有好几天不敢跟李楠联系。那块葡计原本搁在床头十分好看，但越好看他越有愧，索性扔进抽屉里积灰去了。
杜晓峰心情不好，张超心情却大好。他以七成预算的价格把渝州那宗地给拿下，春风得意马蹄疾，对杜晓峰态度也好了起来，集团周年聚餐他主动问及杜晓峰的近况：“李楠走了，于浩水叫你顶岗，怎么样啊？”
杜晓峰立刻搁下筷子站起来道：“谢谢张总关心，正在慢慢适应，有不懂的地方还要向您请教。”
张超点点头又问：“你跟李楠这么久？她休假你没去看看？”
当然是要去的，可话未出口，杜晓峰忽然想到那位小姨的话，只道“我看朋友圈里照片挺多的，应该是不错。”
张超哼笑一声：“中国五千年，朝代换过多少？为什么没几个女皇帝？因为女人就是不思进取，结了婚各个心思都不在工作上。每天巴不得找个地方光发工资不上班！”
座上的几个女同事闻言愕然，杜晓峰也不做声。
张超却不以为意，又道：“就说李楠吧，公司这么需要人的时候居然怀孕了，而且刚刚怀孕就拿乔不来上班，调岗需要多久适应，李楠就耽误新安多少时间，她要生孩子，全新安都陪着焦头烂额，实在太不专业了！”
杜晓峰听得直冒火，这叫栽赃，他只是客套一下说自己慢慢适应，没想居然被张超拿来挑事攻击李楠。
两姓家奴两姓家奴，这最叫他担心的帽子终于开始往他头上戴了。可他要怎么解释，直说李楠是先兆流产不是拿乔吗？于浩水都没这么解释李楠的休假，他可以这样说吗？杜晓峰的血气上涌，鼓得耳膜都快炸裂，一直站在张超身边的人此刻插嘴道：要是生了孩子，你们新安得开个幼儿园了，李楠不是一直嚷嚷要多元化经营嘛，这下遂心了。
张超和他一起笑了起来。
这句话像一根针，终于刺破了杜晓峰岌岌可危的克制，杜晓峰霍地站起来，拍下筷子还没来得及开口，于浩水的声音忽然从身边慢悠悠地响起：笑什么呢，这么开心？
靠过来的于浩水朝杜晓峰递了一个眼色，杜晓峰只得气鼓鼓地让了一步。
于浩水看一眼张超，问：“晓峰你是不是给张总配合得不好？”
杜晓峰立刻说“做得不好，请张总包涵！”
于浩水又说，“你以为新安资产的总经理那么容易做啊，李楠在咱们新安，做了两件大事！第一，新安创立两年就成了九恒最赚钱的公司；但这没有第二条重要，第二，李楠出面解决了咱们张总的家庭矛盾。钱债要钱，风流债要命，色字头上那可是一把大砍刀啊，张总在园区被亲小舅子提刀追杀的模样我到现在还历历在目，那跑得可真是，提不上裤子穿不上鞋，一个跟头连着一个跟头，摔得连门牙都崩口了，你看你看，一笑就都露出来了。”
大家都往张超半张的嘴看去，原本还吊着半边不以为意笑容的张超立刻抿住嘴，愤怒地瞪着于浩水，于浩水挑着眉毛又道：“要是没有李楠出面说和，咱们张总还指不定得掉多少牙碎多少块骨头呢。但是！咱们九恒离得了李楠却离不了张总，李楠救了张总一命，这才是李楠的头等大功！”
张超出轨被小舅子在九恒工业园追杀的段子原本只是大家偶尔说起的一段传闻，没人知道真假，如今居然被于浩水证实，效力非同一般，不但这一桌，旁边几桌也愣了，探头探脑想要看看张超的门牙。
于浩水笑着环视一圈，继续说：“建幼儿园这个提议很好，咱们九恒员工不少，娃娃也多，有个集团幼儿园倒是不错。多元化经营？”于浩水点指着刚刚起哄的男人笑道，“我看你懂得挺多嘛，你去给我写一份幼儿园可研，写完了送到杜总办公室，小杜你好好审着，要是觉得不好就叫他别来上班了，一身婆姨气又干不了婆姨营生，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张超脸上阵红阵白，旁边那个男人的脸倒只是白了。
于浩水这才又对杜晓峰说：“晓峰啊，李总不在这段时间，你要好好管理新安，好好配合张总，明白吗！”
杜晓峰干脆利落地答：一定努力完成任务！
聚餐之后，虽然张超不再拿李楠休假说三道四，但杜晓峰满眼满耳的主语都是集团大项目部，对标自然是新安。“大项目部草创就立刻拿下了这么大的项目，新安资产那个老总回家生孩子去了。哈哈哈。”
这个哈哈哈十分刺耳。
新安原本就有几个在进行的案子，就算失去源城案也并不狼狈。倒是李楠生孩子有什么好笑的？如果女人都不肯生育，人类早就灭绝了。他拿捏不到笑点，甚是厌烦。李楠叫他负责辅助源城案，但他讨厌极了张超那张肆无忌惮的嘴。他做不来，不但是不想做，而且根本无从下手。杜晓峰也不确定不想做和无从下手到底哪一个更为重要一些，一切简单的问题上升到形而上的高度就会显得刁钻晦涩，令人不快。但有些极为市井的问题，也能产生同样的效果。比如，他到底要不要再联络李楠？那位小姨保姆的话至今声如洪钟震得杜晓峰耳鸣，李楠在公司的时候，他遇到问题就去找她。可不就是拐杖？这比喻用得极为妙，仿佛真的见过一般，更令他羞愧。
杜晓峰只得打电话给冯欣。冯欣之前在外出差，没想到还没回北京。杜晓峰很诧异：“采访还需要那么久？我以为你早就回北京了！”
“暗访。”
暗访？杜晓峰心里一紧：“这种事不都是男记者的吗？多危险啊。”
冯欣笑道：“人有性别，记者没性别，记者甚至没有预设立场。”
杜晓峰感叹：“你真伟大。”
冯欣失笑：“这才不是伟大，这是职业道德的一部分。”那边窸窣一阵，又说，“说吧，找我什么事。”
杜晓峰有些丧气：“我还以为你在北京，可能和我师父见过面。”
冯欣打趣：“哟，想你师父啦？我要是有这样的徒儿该有多好啊。”
杜晓峰瞬间红了脸，暗暗庆幸冯欣不在眼前，急忙解释：“我不太方便打电话，她需要静养。”
谁知道冯欣忽然声音严肃起来：“这话你可别在李楠跟前说。上礼拜陈裕刚刚把那保姆开了。你知道吧？就他那奇葩小姨，天天拘着李楠跟重典犯似的，不准看书不准看电脑连WiFi都不准开，看谁都一脸不耐烦。我去李楠家听了她一顿教训……哎？杜晓峰，你是不是也被训过啊。”
杜晓峰找到难友，心里宽松许多，说道：“她说我不该总去找过去，他们那边的规矩结了婚的至亲，男女都不能在一个桌面上吃饭，我总去的话传出去不好听……”
谁知冯欣忽然开骂：“放屁！”
杜晓峰立刻闭嘴。
冯欣又说：“李楠和陈裕因为怀孕才领了证，先斩后奏让他妈心里不痛快，知道李楠要请保姆力逼陈裕答应把他小姨请来，说是来照顾李楠，我看是来北京发淫威的，他这小姨像个祖宗，一有不顺就又哭又闹又绝食，幸好被陈裕请走了，她再不走，李楠就要走了。”
杜晓峰一听倒是有些喜悦，跟冯欣讲完了，就恭恭敬敬地打电话给李楠问能不能去看看她。李楠热烈欢迎。
家里保姆果然是换掉了，杜晓峰装作无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
屋里烟熏火燎的油烟气不见了，堆在角落的儿童玩具和奶粉盒子也不见了，空间余下不少，看着舒畅。杜晓峰正四处看，李楠从卧室出来，喜洋洋问：“看看，我家是不是顺眼了很多？”
保姆端上来一杯水，又悄悄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跟之前那一位的确不同。
杜晓峰立刻表示赞同。
李楠说：“张超和沈凯走得很近，于总抱怨他越发嚣张。”
杜晓峰点头。
李楠笑道：“我这段时间悟出一个道理，人分两种，一种服理，讲通了道理就可以，一种呢，服打，要挨揍才知道厉害，张超就是服打的，你没必要跟他争嘴上的输赢。他那小人得志的样子，看着牙痒的不单单是你一个。”
杜晓峰低头不语，好久道：“可合同都入袋了，卖家是按照源城改造案没动之前的价格给我们，如今就算没有源城案，这一单的能量就足够巨大，能做位置好的宅基谁去做基建啊，我看董事长的意思虽然希望都拿下，但渝州这块地才是重中之重。现在的大项目部精力都在这块地上，根本也不需要咱们配合什么。”
“能低价拿地，”李楠问，“你想过为什么没？”
“我猜张超肯定是给人家许诺了什么。”
李楠摇摇头：“这么快，价格这么低，应该不只是许诺了什么，威逼利诱倒是真。”
杜晓峰立刻抬起头来，李楠说：“董事长现在在兴头上，已经开始联络欧洲那边的设计师事务所了。”
杜晓峰说：“您都知道了？”
李楠笑了：“我当然知道，郁闷的也不止你一个人。有机会多跟于总接触接触，上次聚餐还是他给你圆了场。跟张超那种人有什么好争的，我是于总招来的，功过都在于总头上，张超编排我的不是，第一个要跟他叫板的是于总，你比张超职位低，资历浅，要是跟他争这个的长短，他连你一起编排上更麻烦。”
杜晓峰抻直了脊梁道：“我有什么好编排的？叫他去说！我不怕！”
自古以来，编排男女之间的关系还能有什么事呢？异性上下属关系原本就是八卦长青剧，她倒不是怕，单纯是烦。苍蝇不吸血，天天绕着人嗡嗡嗡也会搅得人没了好心情。但她看杜晓峰一脸无知无畏的浩然之气，只问：“所以你就跟他一般见识？你跟张超一般见识，你就真跟他一般见识了。难道你想当张超吗？”
想到那个被小舅子拎着大砍刀满园区追杀的人，杜晓峰忍着笑大力摇头。
两人正说着，陈裕开门进来了。看到杜晓峰先是一愣又高兴起来说：“哎呀晓峰，你可是来了，我听李楠说你来了，特地去多买了一条鱼，今晚在家吃饭，我做，你尝尝我的手艺！”
杜晓峰立刻摩拳擦掌：“那我替陈大哥打下手。”
陈裕是典型的南方口味，汤汁清淡，少油少盐，先下手煲了一锅鲫鱼汤才去料理其他的食材，可李楠最爱葱姜蒜与面酱。这俩人过到一起还真是有趣。
杜晓峰跟着陈裕在厨房忙活一会儿，李楠提着陈裕的电话走进来说：“朱振远女儿的电话。”
陈裕闻言一愣，接过电话就皱了皱眉头走出去了。
朱振远是谁来着？杜晓峰心里疑惑。
李楠仿佛读懂了杜晓峰的心思，解释：“朱振远是富德原来那位董事长，他们新领导班子已经定下来，富德的事情要见天了。”
杜晓峰诧异地问：“朱振远的女儿来找陈大哥？”
李楠叹气：“大学还没毕业，一直藏在父母翅膀底下的姑娘，一下子塌了天，也没人告诉她应该怎么做，只能病急乱投医。”
杜晓峰凌晨才从临山机场落地，陈裕有三十年的花雕，他喝了几杯，这酒性绵而回甘，没想到后劲这样大，一着风，杜晓峰的脑袋火速变成了巨大的气球，挣扎着要飘到高处去。四肢却懒得狠，只想彻底倒下，永不再起来。
他睡得不好，爬起来看手机。
新闻推送是富德董事长朱振远被带走的消息。同学群也在热议。有人说：富德之所以有人事变动，是因为朱振远被抓了。
又有人说：不单单是朱振远，富德几个大项目的负责人都叫回北京了，好多项目停工。
还有人说：这事早着呢，没完。
往日遇到这种事情他都会插两句嘴的，或者分析或者评论，或散播一下小道消息。
今天他却觉得无话可说，朱振远的妻子兄弟也被带走，原本门庭若市的朱家，如今只剩一个女儿。她连衣服都不知道怎么洗，把消毒剂当洗衣液，洗碎了一缸绫罗绸缎。但她不认为父亲是坏人，虽然她不能解释价值连城的珠宝和房契是怎么来的，但他并没有杀人，这女孩不断地重复一句话。
然而作恶并不只有杀人这一条路。
一上午杜晓峰都昏昏沉沉，中午在电梯间看到张超，立刻头痛大作。他刚刚想避开，却被张超一把拉住：“你等等！”
酒气扑面而来，杜晓峰原本就头昏，被这酒气一冲，肠胃如坐过山车一般，只得退一步问：“张总好。”
张超把他的手捧到跟前，撸开外套袖子仔细看了看才说：“哟，人家说杜晓峰这两天戴了一块葡计我还不信，是真的吗这？”
“假的。”杜晓峰淡然道。
张超反而讪然：“我看可不像是假的。”
杜晓峰淡笑，张超说：“下午董事长开会，你来吧。”
杜晓峰道：“我只是代理李总的部分职责，这些高层会议我不方便去。”
张超笑了：“你还以为叫你去拍板啊？我是叫你去见见世面，葡计都戴上了，总得有个戴葡计的德行，你也算是我们九恒的中层干部里头的好苗子，业务素质比手表对集团发展更重要嘛。”。
杜晓峰听得出揶揄，却也只说：“我下午还要去望江工地，恐怕去不了。”
两人僵持在半空，于浩水却冒了出来，说：“大中午听见张超你跟唱山歌一样吆喝，晓峰你去吧，我也正好想叫你呢，去听听。”
态度坚决的杜晓峰此刻倒是顺从地答：“好。”
张超冷哼一声便走了。
于浩水拍拍杜晓峰胳膊：“下午三点，董事长办会议室，不要迟到。”
下班时间，电梯间原本人就多，杜晓峰将要代替李楠的这件事终于从坊间流言变成新闻。
杜晓峰第一次进董事长办的会议室，心情十分复杂，好像小学时偷偷穿起父亲的鞋子，心里有好奇有不适，还有些急迫的期待。
张超在会上表示，滨河地块的设计图将出自欧洲设计大师之手，不只是挂名，而是他亲笔，这位设计师不日即将访华亲临渝州，宣传一定要跟上。这将是大临山地区最好的私人园林式别墅。这整个源河最美的地方，都是我们的后花园！
说得激情澎湃，在座的各位莫名其妙地鼓起掌来，掌声既闭，杜晓峰才道：“可渝州计划沿河修四车道和市民休闲走廊，这跟你的私人园林应该是有冲突的。”
没人料到杜晓峰会发言，都愣了。片刻于浩水也说：“是有这个消息，但还没落实。”
有人问：“可渝州现在的分管副市长是方建忠吧？”
人人都知道方建忠丁是丁卯是卯，从不知道通融俩字怎么写。这句话的意思是，这个消息等同于已经落实。所有人都看着张超，张超却闲闲道：“这你们就不用操心了，我自有办法。”
杜晓峰本以为这是关于源城案的会议，起码会对源城的工作有一定的涉及，他上会前先把资料重温一遍又更新了一些数据，谁知居然一句话都没有。末了董事长问：“老张，你有没有问题？”
“没有。”
散会。源城案仿佛不存在了一般。
没过多久张超新配的助理就叫杜晓峰把之前源城案的资料准备好，全数发给自己。
杜晓峰原本还挺激动，问：“是要启动吗？”
“佳和那边沈总想要。”
杜晓峰一愣，又说：“可资料足有四五个G，都乱七八糟的，要不我给你整理一份发过去吧，否则这差事一定会落到你头上，那么多excel，看得人想跳楼。”
助理一感激，话就多了起来：“你那边随便整理一下就算了，我看咱们是拿不到源城案了。”
杜晓峰嗯一声问：“这是怎么回事啊？”
助理道：“你知道连州水电吧？风采仗着自己在北方树大根深，用尽歪招把佳和赶了出去，这沈总就是个书生，读书太多的人哪能玩得过那些人呢，又是审计又是警告的，回去他挨了好长时间骂。”
“哦，”杜晓峰惋惜地说，“这样啊。”
助理又道：“不过佳和的董事长是沈总的亲叔叔，骂几句也就算了。这次只要拿下源城案，沈总回去就是总经理，大权在手了，出口恶气！”
杜晓峰笑道：“你这人吧，就是见不得老实人受欺负！”
受到鼓励的新助理又说，“渝州那块地要不是沈总帮忙，人家根本不松口呢，知恩要图报的，你说是不是？”
“是”杜晓峰答，“当然是的。”
两人谈话既毕，杜晓峰理直气壮地把源城案所有核心资料都抽了出来。
杜晓峰再到北京，李楠提供了一个新的地址，在五环以外，十分安静。东打头的小两居，整整一面东南向落地窗，视野高，能看到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森林，森林旁边还有一条土路，蜿蜒往前伸展到杜晓峰看不到的地方，在远处还有隐约的村舍，烟囱冒出冉冉白烟，像一幅田园风景画，只是，一点也不北京。杜晓峰没想到北京居然有这样的景色，他很是仔细地看了一会儿。
李楠笑盈盈，问：“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好得很，”杜晓峰很兴奋，“北京还有森林土路，我以为北京只有高楼大厦。”
李楠说：“这是一片保护林，以后也不会有高楼大厦。不但有森林，逢阴历三六九就是大集，农民自己种的菜拿来卖，能看到畜力车，骡子们连耳朵都干干净净，长睫毛大眼睛，十分可爱。”
杜晓峰问：“可是上班不方便吧？”
“我不上班，陈裕不跟我一起过来。”
杜晓峰看了看李楠，可她面上没有异动，正看着远处的森林，片刻李楠问：“怎么样，我的眼光不错吧？”
杜晓峰打鼓一样点头。
保姆还是原来的保姆，她送来一壶白水之后就坐在飘窗前绣十字绣，阳光像毯子一样披在她身上。李楠说：“阿姨我想吃荔枝，你买个七八斤，顺便再买点肉，我们今天吃饺子。我实在是喝够了鲫鱼汤。”
杜晓峰噗嗤笑了。
保姆走后，李楠道：“这是我的房子，可大部分时候我都在出差，忙起来家里一个月水电费加起来不到十块钱。”
李楠在发呆，杜晓峰才有机会打量她的肚子，她穿一件还算修身的T恤和一条牛仔裤，脸上有淡妆，人是略微胖了一些，但没有肚子不像孕妇。
李楠看到他的视线，把手放在肚子上说：“起码要五六个月，才会状如牛腹如球，身材走样脸部浮肿，神情涣散姿态潦倒，方圆五十米的正常人看到你都退避三舍，像是带着一个隐形的金钟罩。”
杜晓峰没有切身体会无法作答，只能干站着，好久才说：“我看这个沈凯是用渝州的地换我们跟他围标，大项目部叫我把所有临山的项目资料转移给佳和。”
“那这个标代价可真够大的，好好一块地，自己不要给了老张，”李楠笑了笑，问：“你把资料都给他们了？”
杜晓峰摇摇头：“我把放档案室那部分给他们了，更新了一下可研的数据。”
李楠点点头，道：“冯欣过几天去临山。”
杜晓峰很诧异却也掩不住欣喜：“冯记者说在暗访，暗访到我们临山来了？”
冯欣比之前见到的更瘦了些，精神十分好，笑起来露出虎牙，像个假期周游的学生，脸上有不经事故的天真，的确要比糙老爷们儿更适合暗访。
谁知冯欣下一秒就点了一根烟，姿态又比糙老爷们儿曼妙许多，杜晓峰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冯欣眯着的凤眼透过烟雾微微扫了一下杜晓峰道：“哦，我抽烟你不介意吧？”
杜晓峰立刻摇头，立刻把吓歪的五官摆到正确的位置，然后把烟灰缸给她递了过去。
“你看，”冯欣道，“烟灰缸都只给男人。我刚刚抽烟的时候，我ex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子为什么要抽烟？”
跟杜晓峰想的一样，他做不得声。
冯欣又吐一口烟圈说：“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子，就没生存压力了？有压力就要找办法舒缓压力，我的法子就是抽烟，总比出去飙车吸毒害人害己好很多吧。”
这的确是真的，杜晓峰点点头。
冯欣问：“你知道沈凯小舅子在临山新注册了一个公司么？”
杜晓峰一时没转过弯来，重复道：“沈凯的小舅子？”
冯欣说：“他老婆的表弟，在临山注册了一个公司，主营有房地产开发管理。有没有想起点什么可以跟我分享的？”
杜晓峰先是愕然，忽然又道：“我们公司新买了一块地。”
冯欣问：“你们要跟他家合作？”
杜晓峰摇头。
冯欣哼笑一声。
杜晓峰道：“可能因为现在直系亲属不能在任职当地经营业务。注册到这边来方便。”
冯欣却哈哈笑起来，探身过去问：“可为什么你一脸快放我走我要去告密的样子？”
杜晓峰尴尬地笑笑。
冯欣道：“你现在回去说什么？啊！张超，你知道沈凯小舅子在临山注册了一个公司吗？还是警告他当心沈凯逼你把吃进去的吐出来！”
杜晓峰被人猜中了心事。这冯欣一张不谙世事的脸，读人心却是一流的功夫。
见他长久不言，冯欣又道：“李楠跟陈裕吵起来，搬回自己家了。”
“师父家要比陈大哥家漂亮许多。”
冯欣说：“谁说不是呢！有些男人啊认为老婆就是自己的固定资产，要是发现这固定资产有思想了，真是吓死人，‘为什么你不老老实实当固定资产，为什么你脑子里居然不百分百全是家庭和孩子？’然后一个大帽子扣过来，‘你不是个好母亲！’”
杜晓峰赶紧撇清道：“我不是这样想！”
冯欣弹弹烟灰笑道：“你还不够格，等你财大气粗了，也会这么想。”
“我不会！”杜晓峰斩钉截铁，“这比让我财大气粗还要不可能！”
冯欣索性仰面大笑。
等她笑够了，杜晓峰说：“陈大哥人品不至于那样。”
“家庭问题不能靠人品好解决。陈裕那小姨把陈裕他妈搬去北京勤王座了，如今要陈裕把所有财产过户给她。而且要李楠签一份协议，如果发现孩子不是陈裕的李楠净身出户，如果李楠出轨李楠净身出户，如果孩子是陈裕的李楠又没出轨但主动提出离婚，孩子和财产她都不能带走，一样净身出户。所以，李楠索性立即净身出户了。”
杜晓峰想到陈裕小姨那句男女不同桌而餐的话，心里担忧自己在这场家庭纠纷中影响因子是多大。
冯欣吐出一口烟圈淡淡地笑了笑：“我就说她根本不该结婚，有爹有妈又不必然代表家庭幸福，孩子自己养又怎么样？现在倒好，陈裕家亲戚们好像忽然得了个品种宠物狗似的，排着队跑到李楠面前立规矩。”
杜晓峰对此毫不了解，他家亲戚少，父亲去世后家里经济拮据，大家更是避之不及。假日节日都是母子两人，寂寞冷清是有，但少有人挑三拣四。他们母子两人不见得十分无忧无虑，却并不比其他人缺少快乐，如今想来居然也算是好事。
两人沉默片刻。冯欣又道：“沈家河前天二次心梗，如果有人要借机逼宫，沈凯就会很险。源城这一战对他来说不是决输赢而是决生死。我劝你没有十足把握不要轻举妄动。兔子急了都咬人，何况沈凯这种毒物。”
杜晓峰笑笑道：“沈凯要拿下风采，我们九恒却只要赚钱，大家各得其所，源城案刚刚筹组专家评审，沈凯不会搞事的。就算搞事，合同在我们手里，他搞不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