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银行换钱要看护照。子玉和峻桐只能去小的换钱所碰碰运气。美凤本来安排峻桐一个人去,尹子玉立刻不赞同,理由是:他还是个孩子。峻桐反驳:“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过了十八岁了。”美凤觉得好笑,只好说去吧去吧,也是,两个人,有个照应。又从兜里把仅剩的一点韩元塞到峻桐手里。“你管着,该坐车坐车。”
两个人都不懂韩语。好在子玉来韩国旅行过,还是头五六年地里,跟丁忘川一起——她上一个男人——对她最好的那个。
上车了,子玉在前,峻桐在后。车厢尾部有两人座,联排的。子玉靠窗坐,外头的座位故意留给峻桐。手拍拍座位。峻桐却在车厢中部一拐,站着不动。故意拉开距离。
再上人,子玉旁边来了个大肚妇。子玉连忙又挒了挒,给孕妇留空间。扶着腰,孕妇小心翼翼坐了,对子玉报以笑容。
准妈妈,辛苦又幸福。恍惚间,子玉想起那年在西北,小小的窗户,她一个人滚在土炕上,怀着小生命……车到站,提示铃响,她猛然从回忆中拔出来,再看眼前,那小生命已经是十八岁的年轻人。侧着脸,睫毛长长的,眼睛像她。鼻子嘴巴勾勒出弧线,是山峦起伏。
只是生了却没机会养。如今囫囵个来到眼前,她怎么也融不进他过去的十几个春秋。
余光范围内,峻桐能感觉到子玉,他不转头,一动不动,雕塑一般,若无其事。
生母给了养母一刀。荒唐!再一想,都是可怜人……可恨!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如果不是为了他的到来,或许就没有这番惨剧……然而即便不是他,谁能保证就没有另一个张峻桐呢?
又一站到了。准妈妈要下车,子玉连忙扶着她,小心地。一用力,肩膀疼痛,不自觉手抖。峻桐上前代替子玉,“我来吧。”稳稳送到地面上。两个人都下了车。
孕妇一个劲道谢。语言不通,鸡同鸭讲。听出他们说中国话,孕妇用不标准的话说谢谢。
“这是我儿子。”子玉骄傲地,“myson。”她懂点英语。
孕妇立刻比出大拇指。
峻桐扭头就走。谁允许她对外人说的?!都没确定的事。不!就算确定也不能说,他原谅她之前,她就没资格说!哪怕是事实!峻桐在内心呼喊。小跑。落出子玉老远才驻足,扶着路边的山茶树大喘气。
子玉追上来,当头就说:“我不需要你的原谅,也不要你的可怜,如果你觉得跟我走在一起丢脸,我们可以分头行动。”
不是真心话,可尹子玉告诉自己,必须狠下心来。
轮到峻桐吃惊了。这样的子玉令他生出几分钦佩。
做对了。反着来就对了,子玉庆幸。她应该去学心理学,或者做福尔摩斯。
“从现在开始,你对我就是陌生人,我对你也是一样,”尹子玉说,“就是逃难过来的,现在通力合作完成任务,把钱兑了,再分道扬镳都没关系,我欠的还了,该担的,我自己会担。”
又是一番“奇谈怪论”。
峻桐说:“钱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
“这钱我本来是带回去举报的。”她说实话。真真假假。
“还举报什么,人不是都被抓了。”峻桐凛然,“那贪官。”
“有仇报仇。”
“为了姓丁的?”聪明的峻桐,略不屑,“你以为你多伟大,不过是黑吃黑。”子玉激动,她本想强调,这钱是留给你的——这话她说过,这场合再说也没意思。“为了钱也不丢人。”她换个角度说。
“没人说丢人。”峻桐说,“只是大家卷到一起了,后面没准还有人追。”
是,有人追,“守墓人”不会轻易松口,毕竟是一个亿。“算我连累你。”子玉说,“我对不住大家。”
峻桐直起身子,“这话不必说了,都是心甘情愿的。”说罢朝前走。商业区离得不远了。
换钱所门面上印着“两替”二字。三五个人排着队。“是那吧,我去。”冷静了一阵,峻桐对子玉的抵触情绪没那么大了,自告奋勇。
“等会。”子玉拦住他,“里面有摄像头。”峻桐问那怎么办。子玉说,最好让别人帮忙换一下,我们多出钱就行。
行。请人代劳,小额度先走一圈。
有人出来了,是个男的。尹子玉上前交涉——靠性别优势——比手画脚下来,没用。韩国男人坚壁清野。峻桐发笑。子玉也有不灵的时候。
出来个女的,峻桐说了声我上,便大踏步凑到那中年妇女面前。拿着人民币,两手相互绕圈,挤出笑脸,峻桐很努力。可那中年妇女却避瘟神一般走了。金融诈骗的太多。
“年轻也不是包打天下。”轮到子玉讽刺峻桐了。
不服输,再来。这回是个小姑娘。峻桐二度出击。
望着他倔强的背影,子玉一是感叹自己的法子对了,是,她是妈妈,他是儿子,可十几年时光横亘在两人中间,她想与他接近,只能先做朋友。哥儿们那种。苦情的妈妈在这种孩子面前是没市场的。生活已经太苦了。何必再做祥林嫂。
并肩战斗就好。至于过去,总会过去的。
还有,峻桐知道自己是个漂亮的男孩子。子玉免不了自豪——遗传她的美貌。
很不幸,在钱面前,韩国女生对漂亮男孩也生出了抵抗力。峻桐再次铩羽,不免垂头。
“要不直接去换得了。”他打算快刀斩乱麻。
“慢着。”子玉伸手拦他,“钱给我。”峻桐把人民币交到她手上。“韩元。”子玉强调,“都给我。”
峻桐交了老底。子玉在小市场逛了一圈,买了墨镜,还有劣质假发,老奶奶式的灰白,然后购置奶奶的套装。都准备好以后,拉着峻桐到胡同一角,他放风,她化装。一会,一个韩国老奶奶出来了。
峻桐佩服,“有两下子。”
“等着。”子玉朝他眨眨眼。
老奶奶夹着包,走到马路边上,对面就是能“两替”的换钱所。有人来扶老奶奶过马路。
峻桐紧张。别露馅!
老奶奶弯着腰,姿态不改,礼貌地摆摆手,她不需要帮忙,东看西看,稳稳走入换钱所。
峻桐揪着心。换钱所幕墙上一只雕花大钟,敲了十二下。时间好慢。熬着。子玉进去有半个钟头了。大太阳晒下来,赤裸裸地,罪恶是没处躲的。峻桐站在便利店屋檐下的阴影里,提着口气。小姑娘来发传单,是卖化妆品的。峻桐拿在手里,也不看,只盯着对面。
又五分钟。老奶奶出来了。隔着马路,她朝峻桐打了个OK的手势。
漂亮!他在心里呼喊。
人群中挤出个大婶,抓住峻桐的衣领就嚷嚷。峻桐没看清来者何人,被骂得晕头转向。老奶奶过来了,狠狠拍了大婶一掌。“呦!”子玉奶奶学韩剧里刁蛮女主角的语气。
大婶据理力争。峻桐这才明白,买假发的时候少给钱了。
“呦!”老奶奶又吼一声,拿出几张韩元,甩给店家大婶。
两清了。
子玉拉着峻桐,直起身子,忽然意识到不对,又弯下腰,见峻桐手里抓着传单,她问是什么。
递过去,哦,化妆品。子玉感兴趣,拽着峻桐钻进店里。
选口红,橙红色的。
店员小姑娘上前服务,挑了一种深色调推荐给阿玛尼。子玉摆手,对着镜子,还是试橙红色的。
她可不是老奶奶。
“怎么样?”试好了妆给峻桐看。
橙红的一张嘴,配着苍苍白发,煞是刺激。
峻桐咳嗽两声,又哼了两声《忐忑》。戏剧化的表现力。
“什么意思?”子玉不满他的态度。
“还不错。”峻桐微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