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八点不到,我就收拾好了东西,和叶梅一起,坐上了我爸的黑色帕萨特,离开了石潭县。
在去往省城长达四个小时的车程中,我一直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黑色帕萨特在山与山之间穿梭,一路向前,开过了连绵起伏的矮山丘陵,开过了金黄色的一望无际的田野,也开过了好几条没有名字但蜿蜒向远方的河流,以及河流上的几座长短不一的桥。
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去省城,是我爸我妈带着我,坐着要开六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早上五点就出发,一路慢悠悠开到省城。从天黑开到了天亮,我就像现在这样,一直紧紧地靠着窗户坐着,不睡觉,不玩闹,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这些景色从眼前一闪而过,看着一棵树向身后倒退,看着擦肩而过的另一列火车向更远的远方行进。那个时候,和我在小轿车里所体会到的东西,有些一样,又有些不同。一样的是,我知道我在去往未知的远方。不一样的是,小时候在火车上,我知道我会回去。而这一次,我有种感觉,我可能再也不会回去了。
叶梅坐在我左手边,她没有看窗外,一直目视前方。也许她不在意行进的过程中,那些不断消失的东西。又或者她知道,在意这些也没有用。人都要一路向前,把过去的留在过去。
当你盯着一样东西超过30秒的时候,你会发现这样东西变得很陌生。很自然的,你的思想开始不再停留在这件东西本身上,那些相关的,可能发生又或者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开始在脑海中像电影一样放映,你说不清这是想象还是回忆。
或者,想象就是回忆,回忆就是想象。真的假的,都混在一起。相信我,我有这种体验,到最后,你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那么那一天,在我爸的车上,我似乎看见了一些可能发生过又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事情。
我看到了丁程宇正离开家,关上门,背着书包去图书馆,他首先在一楼的阅览室等我,但老半天也没见人来。一开始他不急,自己在那看漫画,看我们都非常喜欢的日本漫画,里面是会飞的原子机器人,看腻了就换一本,里面是走到哪都要找人打架的武士和剑客。他看完了三四本,我还是没来。然后他又上到了二楼的电子阅览室,想看看我是不是看电影入迷了,但那个房间空空如也,正放着我们大家都不感兴趣的影片,说不定是我最烦的《妈妈再爱我一次》系列。
然后呢?他也许会去我家找我,但是没有人给他开门,他开始觉得有点疑惑,但也不会想多。
到了周一,他会正常去学校上学。杨旭,金阳也还在,但是我没来。
周二也没来,周三也没来。
他也许会问廖老师,但廖老师也给不了他答案。他说不定还会问问王校长,不过王校长才不在意我。当然,他也一定会问杨旭和金阳,但那两人,也许比他要更迷惑。
这就是下一周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但是,再往后呢?生活一路向前,人们还会认识更多的人,慢慢的,就会把小时候的朋友遗忘。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一点都不悲伤,不信,你问问自己,小时候的玩伴,又有几个你还在联系?
最终,我没有找到我爸那个拍立得相机。我爸应该把它放在了车库里的,但是我找了两个小时,包括车库,一楼杂物间,二楼的我的房间,书房,我爸妈的房间,我全都找了。怎样都找不到。
到了省城后,我爸的员工王进把我和叶梅送到了距离启华不远的一处高级公寓,但不是原来那一栋,这一栋更高级,一看就更昂贵。
王进说:
“以后我接你们上下学。”
我和叶梅都点了点头,王进把车子停在车库,看我们进了电梯,就转身走了。
我正好听到他在打电话,他说:
“老板,接好了,下午徐老板找你有事,要你…”
电梯门马上就要关上了,我按下了开门键。
门就这么看着,王进背对着我,在打电话:
“徐老板要你放心,记者那边已经搞定了,不过短期内还是别回去了,强龙不压地头蛇。”
电梯门关上了。
我和叶梅上了十八层。顶层,我们新的家。
这里有我最喜欢的那种落地窗,站在客厅里,可以将城市风光一览无遗。
就像站在云脊山上,不过山上看的是层峦叠嶂,这里看的是钢筋水泥。
我和叶梅说:
“姐,你那个时候总是喜欢在加油站那,其实早就发现了吧。”
叶梅说:
“是的,他们每次开会,都是从谭成那里进去。”
我说:
“那天,你看见的人,是不是一个戴眼镜的瘦猴?长得营养不良似的,但一双眼睛又特别犀利,被他看一眼,就感觉自己衣服都没穿。”
叶梅点了点头。
我们不愧是姐弟。因为她在日记里对白伟的描述,和我的观感基本上一模一样。
夜晚,四个人抓了一个人,五个人进去,四个人出来。
那之后,我没有再在南省晚报上看到署名为“记者白伟”的任何文章。2004年起我省扫黑除恶进展顺利,这样的喜事到了2005年夏天结束之后,基本也结束了报道。要在大概好几年后才会再次重启,类似的事情,反正隔了那么几年就要来几次。
从钢厂回去的那天,我和丁程宇要了他的拍立得来看,我问他可不可以拆开,他想了想,说要先把照片拍完。拍完才能打开。
我说好,然后我给他拍了一张,他又给我拍了一张,还剩一张,丁程宇说:
“看这里!”
我一看,他就站在我前面,举着相机,按下了快门。
丁程宇等了半天,照片也没出来,嘀咕着说:
“好像没有相纸了。”
我没说什么。
他给我拍立得后,我开了后盖,看见里面按相纸的地方,有一道不明显的划痕。
我说:
“这里为什么有一道划痕?”
丁程宇:
“上次被王浩摔的吧。”
我说:
“对了,你爸在哪买的这个拍立得,我也想要。”
丁程宇:
“其实不是我爸买的,我爸说是他之前老板送给他的。”
“你见过那个老板吗?”
“我?没有。”
我没再说什么了。
拍立得相机里面的划痕,不是摔出来的,任谁也摔不出来那样巧合的痕迹。
因为那个痕迹,是一个y形,小时候,我有给自己的东西写名字的习惯,那个y就是叶的拼音首字母。
我爸买回那个相机,是千禧年刚刚到来的时候。
他去了省城半年,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用来买了这个相机。
我爸总是对这些东西,手表啊,相机啊,有种奇怪的感情。
有一次我把相机的后盖直接打开,浪费了十张相纸,我爸少见的骂了我两句。
那会我才十岁,幼稚的要死,就决定给他的相机搞点破坏。当然也就是写个字母,意思这东西归我了,结果刚写了一个,发现我爸不也姓叶么,我写个屁啊。
于是就放弃了,那个我用钥匙刻出来的划痕,也就这么永久的留在里面了。
丁程宇的爸爸,给我爸干过活。
我问丁程宇:
“你爸的老板为啥要送个相机给员工?”
丁程宇打趣说:
“可能发不出工资了吧?”
我干笑了一下,丁程宇说:
“我爸说他老板人特别够义气,以前也是钢厂里面的,有一次还因为救人把后背烫了。我爸说那次要不是他老板,他可能都没命了。”
我沉默。
“所以,”丁程宇说:
“世上还是好人多的。”
丁程宇说这话时很开心,我相信他真的是这么相信的。
也许世上确实是好人多,但谁也不敢保证,好人就不会变。
叶梅说:
“那个人看见我进去后,给了我一张皱巴巴的纸。他说,真相就在上面,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我能够邮寄到报社去。”
叶梅拿出了那张纸。
我拿出了打火机,点燃,纸张燃烧。
我们都没有看真相。有些东西看了,生活就无法继续了。后来我们都懂得了这个道理。
是的,依然没写完,一定要拖到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