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了清喉咙，说道：
“夏天最热的时候，一个叫作任九的男人来到了石潭县。”
丁程宇看了我一眼。
“任九天生就长得比普通人要矮要瘦，人们都叫他矮子九。他是个不幸的男人，身体有残疾，耳朵也不好使，而且他长得非常丑陋，看上去就像一个没有进化完全的猿猴。”
沉默。
“任九出生后，人们都说他是个怪物，是来造孽的，索命的。他的父母实在忍受不了了，在任九一岁的时候，就遗弃了他。一个收破烂的老人收养了任九，任九这个名字也是收破烂的给他取的。”
依旧沉默。
“任九一天天长大了，但是他可怕的样貌依然没有任何改变，人人见了他都觉得可怕想要躲开。只有收破烂的老头爱护任九，但很快，老头也因为太老而死去了，但好在老头在死之前终于教会了任九说话，并且教导他收破烂的本事，任九得以在这个世上生存下去。”
火焰熄灭，风声越来越大。
“任九一个人在世间摸爬滚打了三十多年，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是这茫茫人海中最微不足道的人。他认真地收破烂，用最低贱的工作养活自己，他努力的生活，期望自己的日子能够好过一些。就在这样的日复一日中，他走过了很多不同的地方，每当一个地方的人厌恶他时，他就自觉地离开。来到石潭县的时候，任九已经长途跋涉了很久。夏天太热了，他想在这停留一段时间。但在这一天的下午，他却遇到了一个男人，一个主动和他搭话的男人，这个男人说自己的名字，叫作死神。”
那男人的样貌难以形容，绝不是丑陋，但也不是英俊，无法评断长相，甚至看不出年龄。但是当他出现的时候，不管是多么炎热的天气，人们都会感到彻骨的寒冷，他开口时，人们本能地胆怯，畏惧。
是的，普通人都有这样的自觉，但是任九不知道。因为他不知道普通人是什么样子的，那些普通人除了叫他来收破烂，几乎不会主动和他说些什么。他从来和他们就不是一个队伍的人，任九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生物，因为他的族群从未接纳过他。他常年生活在害怕之中，也就不知道什么叫作害怕了。
任九说：
“死神先生。”
“你好，任九，很高兴见到你，虽然你可能不太高兴见到我。我来，是要带你走的，今天是你活在世界上最后一天，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我…我还不想死。”
“这话可不行，我的意思是，说说可以，但‘不想死’，不行。”
“那我可以晚一点再死么？”
“这有什么区别？晚死早死都是死，再说…”
死神抬眼看了任九一眼，说：
“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区别。你不如说说，你为什么还不想死？如果你的理由充分，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我想体验身为人的感觉，再死去。”
死神莫名其妙看了任九一眼，心道这理由他倒是从未听说过，他说：
“身为人的感觉？你要干嘛？要钱，要车，要大房子…让我想想，啊，你要女人！你是不是想要女人？”
“我不知道，死神先生，我不知道。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过一天好日子，也不知道普通的人都是怎样生活的，所以，我没有别的要求，我想求求你，让我体验一下身为人的感觉。”
死神思考了一下，同时他也打量着任九。这个绰号“矮子九”，“驼背九”的男人，实在是生的丑陋可怖，且他衣衫褴褛，又脏又臭，别说普通人了，他作为一位至高无上的神明，都快看不下去了。
死神动了恻隐之心，人们都说他不是什么好家伙，他今天就要证明给世人看，他不是冷血无情的怪物。于是他说：
“可以，我愿意答应你。我会借你一副普通人的皮囊，时间是一个月。白天，你可以在这个县城里走动，但是夜晚，你必须回到云脊山里来，同时，你绝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你原本的样子，一旦你被发现了，你就只能待在山里等待时间结束。如果你试图再次出去，我会…”
死神思考了一下，他说：
“我会让你下地狱！你同意吗？”
“死神先生，我同意。”
死神满意地走了，他觉得自己实在是一个善良的好神，这世界上其他的神都是虚情假意，唯独他真正地体恤人心。
任九真的得到了一副皮囊，很普通，但也很正常。他活动了一下身躯，发现自己居然可以站直了，他来到水边看水中的倒影，吓了一大跳，水中映射出的人像，居然是一张正常人的脸！有鼻子有眼，都长在正确的地方，而且干干净净。
任九下山了，来到了县城里，他走在大街上，没有人再用鄙夷的眼神盯着他看，没有人辱骂他，也没有人拿石头砸他。
原来这就是身为人的感觉啊，他心想。
走了大半天后，任九有些肚子饿了，但是他身无分文。这个时候他经过了一户人家，听见里面一对夫妻正在吵架，女人说：
“你这个废物！找个工作都找不到，离婚算了！”
男人说：
“是我他妈找不到吗？你自己去看看，满大街的人都找不到！”
两人一直在争吵，声音透过了门缝。让一个刚拿出钥匙想要开门的小男孩停下了动作。
男孩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放弃了，他独自地离开。
任九不知为何，跟上了那个小男孩。
男孩去街上的包子铺买了三个包子，边走边吃，吃完一个的时候突然回头，看见了任九。
“你想吃包子吗？”男孩问道。
任九吞了口口水，点了点头。
男孩给了一个包子给任九，任九狼吞虎咽。
吃完后，男孩问他；
“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
任九如实回答：
“我看见你有包子，我肚子很饿。”
男孩“哦”了一声，准备要走。任九依然跟着。
“你为什么还跟着我？包子已经没有了。”
任九又如实回答：
“我觉得你很难过，也许你需要人陪着。”
男孩一惊，但并没有否认。他确实很难过。他难过的原因有两个，第一，前段时间他生了重病，把家里最后一点钱都花完了。第二，爸爸妈妈吵架越来越凶，也许他很快就要没有“家”了。
听任九这么说，男孩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那天之后，男孩就和任九成为了朋友，那会正好是暑假，男孩不用上课，他和任九天天待在一起玩耍，他们有时候在池塘边钓鱼，有时候去稻田里捉泥鳅，有时候用长长的竹竿去打树上的野果子。男孩发现，这个男人虽然年纪不小了，但是他有着孩子般的语言，有孩子般的爱好。男孩心想，他虽然有着成年人的外表，但是心里和他一样，是个孩子。
唯一奇怪的是，这个“孩子”每到傍晚的时候，就一定会匆匆离开。也许他要回家吃饭吧，男孩这么想。
这一天，男孩的父母又在家中吵架了，他上去劝阻，爸爸却给了他一巴掌，叫他滚一边去。他看向妈妈，妈妈也没搭理他。
爸爸说：
“你生的你带走！”
妈妈说：
“这是你们家的种！”
男孩再也忍不住了，他跑出了家门，又遇见了任九。
两人一直待在一起，直到黄昏。
任九说：
“我要离开了。”
男孩哭着说：
“今天你可以多陪陪我吗？我不想回家。”
任九很为难，因为他记得死神所说，天黑后他会脱去皮囊，变回原来丑陋的样子，如果被男孩看见了，他就再也不能出来了。任九心想，如果我今天留下来陪你，以后我就再也不能出现了。而且你会看见我丑陋的样子，会觉得我可怕，恐怖。
可是男孩却一直在哭泣，他哀求着任九：
“你可以留下来陪我吗？就今天，只要今天一天就好。”
只要一天吗？任九心想，如果男孩只要这一天的话，他应该实现他的愿望，就像仁慈的死神也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任九说：
“可以，我不会离开的，我哪儿都不会去。但是。”
男孩眼睛亮了：
“但是什么？”
任九说：
“但是，你会发现，我不是你想象的样子。”
男孩说：
“你就是你，你是我的朋友。”
任九没说什么。两人坐在小池塘边上，当月亮从云层后钻出来的时候，任九完全变了样子，他脱去了皮囊，变成了原本的形态，那样子依旧是丑陋，肮脏，甚至让人觉得恶心的。
男孩大吃一惊，任九抱歉地说道：
“对不起，这是我本来的样子，我欺骗了你，对不起。”
男孩说：
“你是任九吗？”
任九弯着腰，驼着背，说道：
“我是。”
男孩有些害怕地靠近他，他问：
“月亮躲在云后面的时候，它在做什么？”
任九回答：
“它在和太阳玩耍，每到阴雨天的时候，他们才可以在一起玩耍，云层散去后，太阳就要出来普照大地，月亮则要出来装点夜空。没有云的时候，他们永远都不能相见。”
这个答案是这几天男孩和任九玩耍的时候说的。
男孩兴奋道：
“你不是别人，你就是任九！”
说完，他冲上来抱住了任九，就像白天那样，他紧紧拥抱着自己的朋友。
任九说：
“你不害怕我？”
男孩说：
“我为什么要害怕自己的朋友？”
任九说：
“对不起，我欺骗了你。”
男孩说：
“朋友之间，永远不要说对不起。”
这一天后，任九告别了男孩。离和死神约定的日子还有十天，他再也不能下山了，但是他无怨无悔，因为他已经知道了什么才是“为人的感觉”。
男孩告诉任九，他明天又要住院了，但是等他病好之后，他们可以再次一起玩耍。男孩说，他还有一个好朋友，到时候，三个人可以一起玩，一定会很开心。
任九没说什么。
可惜，当任九再次见到那个男孩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
不是生病死的，而是摔死的。那男孩在云脊山里玩耍的时候，迷失了方向，夜晚又累又渴，没有看清楚前方就是悬崖，失足摔了下去。
任九看见他的尸体时，正是他与死神约定的最后一天。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那个男孩确确实实是他的朋友。任九在悬崖边大声哭泣，哽咽不止，他感觉自己要背过气去，他的泪水落在他肮脏的身体上，把污垢匀开，显得他更加肮脏了。
他跪倒在悬崖旁，这个时候，有人来了。
来的是另外一个男孩，那男孩神色紧张，脚步阑珊，好像正在急切地寻找些什么。他走到悬崖边的时候，也没站稳，眼看马上就要摔下山去。
躲在草丛里的任九，马上出来，抓住了男孩的手，他想开口说话，但可能因为和死神相约时间马上就要到了的缘故，他居然无法开口了。
救下男孩后，他只能支支吾吾，他拼命摇头，指着悬崖下方。
男孩镇定下来后，来到悬崖旁，他瞪大了双眼，后退了两步，扭伤了的脚支撑不住，他摔倒在地。男孩震惊的是，自己的好朋友正躺在悬崖下，已经死去了。
男孩大哭了起来，任九不放心他，就背起了男孩，要送他回镇上去。
在路上，任九尽自己最大努力安抚着男孩，男孩太伤心了，也太累了，过了一会，竟在他背上睡了过去。
送男孩回去的路上，任九想起了一件事情，他答应了死神绝不再踏出云脊山。可是他怎么能够让这个男孩独自一人待在山里呢？绝不能再让意外发生，他咬了咬牙，决心不去管死神。他就这样离开了云脊山，来到了县里，把男孩放在安全的地方后，他又折返了回去。
回到山中时，已经是午夜了。被爽约的死神愤怒地等待着任九。
任九不仅爽约了，而且还一而再再而三的打破了他的规定。
死神对任九说：
“你不应该这么做，我会让你尝到身处地狱的痛苦！”
说完话，死神转身就走了。
他没对任九怎么样，任九依然待在云脊山中。
过了两天，有一帮男人进了山里，他们看见任九的时候，大声叫道：
“野人在那里！”
身强体壮的男人们围了上来，其中一个平头质问道：
“你这个怪物，是不是你杀了人！”
任九拼命摇头，他想解释，但是他的声音已经被死神拿走。他反抗，但是越是反抗，落在身上的棍棒就越是凶狠，在最后一刻的时候，任九终于知道了，什么是身处地狱般的痛苦。这些正在殴打他的人，大概也是地狱的住客，身处在无止境的烈火之中，想把一切都燃烧殆尽。
任九死了。但是他没有后悔。最后一个月，他终于知道了什么是“身为人的感觉”。
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那时候他还小，大概只有五、六岁。收养他的老头告诉他：
“孩子，我为你取名任九。意思很简单，任九反过来读，就是救人。你还小的时候，我救了你。等你长大以后，你要记住，你也要救别人。不管别人怎么对你，把你当作怪物也好，恶人也好，你都不可以心怀仇恨。仇恨解决不了任何事情。如果你想真的成为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你要记住，当别人遇到困难的时候，你要把这当作自己的困难，当别人走投无路时，你要尽最大的努力伸出援手。只要这样，你也会有朋友，会有爱你的人，会有关心你的人。等到那一天，你就是一个‘真正的人’了。孩子，你记住了吗？”
在长久的黑暗和沉默之后，我再次点燃了打火机。
我说：
“那就是‘野人’任九的最后一天，死前他终于明白了老头的话，终于明白了自己名字的含义，明白了什么才是‘身为人的感觉’。那天，有两个人死去了，一个是任九，一个是任九的好朋友志源，但是有一个人活下来了，这个人是任九不惜下地狱也要挽救的生命。”
在一片寂静的山林间，我只听见了我一个人的声音。
我说：
“那个人就是你。丁程宇，收破烂的老头救了任九，任九救了你，下一次就轮到你了。你也会不惜代价，不怕困难地救助别人，对吗？”
我将火焰对向丁程宇的脸庞，他从始至终没有发出哪怕一点点声响，此刻我却看见一滴眼泪正从他的眼角滑落，他点了点头，泣不成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