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材微胖,和马姐留着一样发型的中年女士说道:
“谁让你在这里摆摊的?这里是过道,你把摊子支在这里是堵塞交通。”
另一位很明显与她一边的青年男士说道:
“谁准你在这里卖炒面的?不晓得一条街不开两家一样店啊?我02年就在这里摆摊,都三年了。”
一位看上去德高望重,气质和体型一样沉稳的中年秃头男士说道:
“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什么啊?最重要的就是规矩,你给广场办事处交钱了没有啊?”
那个瘦小的女人说道:
“对不起,我刚来没多久,还不知道要交钱。”
秃头男说:
“这里的摊位都是要租金的,你以为随便可以摆?一个晚上100块,你之前在这里占了几天位置我们都没说你,你现在把钱都补齐吧。我想一下啊,上上周开始出摊的吧?一天100块,就算你摆了半个月吧,加今天一起1500块,这边先把钱交一下吧。”
女人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说道:
“怎么可能?我只在周五周六才摆摊啊,最多也只有五天。”
中年女士说道:
“屁啊,上个星期每天晚上我都看到你了!”
“我没有!我只在周末出摊!”
“哎,你们都看见了吧?”
“我看见了!”小年轻应道。
“我也看见了。”旁边卖卤菜的应和道。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我还觉得她怎么占道经营好奇怪。”
“是哦,而且炒饭别人卖五块,她还偏偏卖三块…”
“是的,肯定是她的东西不新鲜,你看那地上的鸡蛋颜色,都发黑。”
人群中议论纷纷,说到鸡蛋的时候,我也往地上瞟了一眼,心想,这不就是鸡蛋色吗?怎么发黑了?再黑也没你们嘴巴黑。
“好了好了!大家不要争了,总之,你今天必须要把欠款交一下。我没罚你钱已经很好了,规章制度还是要遵守的。”秃头男说道。
我再仔细一看这秃头男,发现有点眼熟,突然想起在一次我爸攒的饭局上见到过他,他应该是管广场的,或者是县里某个机关办事处的。我爸请他喝酒,两个人喝了个酩酊大醉,我爸亲切地握着他的手,脸上因为酒精胀得通红,嘴里还在说:
“周队长,真的是多亏了你啊,我们好兄弟,发财也要一起,以后还有的是要仰仗你的。”
然后,哐哐哐喝酒。那个时候我还是小学六年级,我爸指着我对他说:
“这是我儿子,脑壳子聪明的要死,成绩也好,哦,对了,最会写作文。之前那个什么创新作文大赛,他还是第一名。哈哈,来,儿子,叫人,叫你周叔叔。”
我说:“周叔叔好。”
周叔叔明显也喝多了,说:
“男孩子写什么作文啊?没一卵用,学你爸爸赚钱,以后才好讨老婆,晓得不?”
我正在吃一道空心菜,妈的那空心菜长得要死,吞进去一截,一截还在外面,弄得我很难受。不过我还是礼貌得点头,发出“嗯嗯”的声音。吞下去后才抬头看周叔叔,不过他根本没在意我,继续和我爸还有别的人拼酒。
关于那天的酒局我印象深刻,因为快结束的时候,我爸说:
“来,儿子,和几个叔叔喝一杯。”然后一小杯五粮液就递到了我手里。
我以前偷偷尝过白酒的味道,特别苦,特别辣,感觉喉咙都要烧穿了,那还只是抿了一小口。那天,我老爸却给了半杯子给我,虽然不多,但是相当于我以前偷喝的十倍了。
我不想喝,结果周叔叔说:“叔叔祝你学业有成,长大和你爸爸一样发财。”
他干了,我爸看着我。我有些迷茫地看了一眼我妈,结果她也笑眯眯地看着我,期待我像她喝红酒一样,把这小半杯白酒吞下肚。
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是这个饭局上最不重要的人,但那一刻,全桌子的人却在等我把那半杯酒喝下去。每个人都红着脸,笑眯眯地看着我。如果他们是张牙舞爪,血盆大口,我还能找借口说我害怕,我不想喝。但是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长辈和蔼的目光,那红润敦厚的脸庞,露出了佛祖般慈爱的笑容。顿时,我感觉自己聚集了房间里的九道金光,沐浴在柔和的善意的充满期待的关爱中,我站了起来,干了小半杯五粮液,回家后,睡不着觉,对着马桶呕吐到了半夜。
吐到一半,那没消化的空心菜再一次的卡住了我的喉咙,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我只能用手指把它抠了出来,然后晚上吃的所有事物都付之马桶——我爸专门从省城订购的德国马桶。那天之后,我发誓不再喝酒,至少不喝白酒,并且这辈子,也不要吃空心菜了。
在广场上看见秃头的周叔叔时,我又想起了小学六年级的空心菜和五粮液,想起了我爸的德国马桶,想起了马桶里面那个黑漆漆的眼,看见了漂浮在上面的掺杂着胃酸的食物残渣,当场,我又想吐了。
周叔叔对那个随地摆摊的女人说:
“现在跟我去广场办公室把这半个月的钱交一下吧。”
“可是我只出了五天的摊…”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这里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你怎么还不承认?”
群众们说道:
“就是啊,我们又不是瞎子。”
“你不能破坏规矩啊,周队长没罚款就不错了。你没申请没审核,你这是无证经营。”
女人听到“无证经营”这四个字不说话了,眼睛看着地上,似乎在看着那些已经碎掉了的鸡蛋,又或者在看那一团乌黑的米饭,上面有一张A4纸张,上面写着“炒饭、炒面三元一碗,双蛋四元,再加火腿肠五元。”
女人小声地说:
“对不起,我来没好久,不懂规矩。可不可以让我缓几天交钱?现在我没这么多现金…”
“缓几天是几天啊?”周叔叔问。
“国庆节前,国庆节前我一定补交,然后把证办好。”
周叔叔有些不满意,说:
“国庆太久了,中秋吧,中秋前你必须把1500元到位,交到广场办公室。如果要继续出摊,必须先交钱领证。”
女人点了点头。
众人散去了,我在隔壁的一家卖酸辣粉的摊位坐下,对老板说,老板,酸辣粉一碗,多加醋多加辣,不要香菜。
老板也是个中年女人,她一直在沉默地围观刚才那个女人的事情,看来了客人,马上开始利索干活。我继续看着那个女人,她不知道怎么了,站在原地好半天没动作,等我的酸辣粉上来的时候,她才开始收拾东西。她先把地上的米饭和过水的碱面面条用扫把扫到撮箕里,然后开始用铲子把黏在地上的鸡蛋液清理干净,她速度挺快,我的酸辣粉吃完的时候,她就把那一小块地方清理干净了。
只剩下那张写着“炒饭炒面3元”的A4纸贴在地上,她最后才把那张纸捡起来,丢进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