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夏天,我十四岁,刚读初三,所在学校是县第九中学。
九中是石潭县最差劲的中学,全校师生对此都有深刻自知之明。九中往县铁路局走1.2公里,就是石潭县的少管所和监狱,九中学生常说,石潭县监狱就是九中的教学实验基地,我们九中的毕业生以后都要去那里实习,不过是当犯人而不是当狱警。
虽然我在九中读书,但坦白说,我不属于那种好勇斗狠,嘴巴一张就全是问候别人家爹妈的狠人,我在九中,纯粹是因为我成绩实在差的可以,没地方可去罢了。
我不是独生子女,上面有个姐姐,爹妈为了生我传宗接代,想了个现在看来我都啧啧称奇的办法。姐姐出生后,他们托关系找了个远方亲戚,一个老光棍,借他的名字给我姐上了户口,给他点钱让他养,开始几年偶尔去看她,后来基本不去。不叫她女儿,叫她表侄女。打了两胎后,终于验血验出了我,欣喜若狂,给我取名叫天赐。后来我爷爷说这名字太大,不好养,而且我可能受不住,就给改了。改的比较简单,一个字,航。我的名字就叫叶航了,听上去不错,不像没文化的样子。比我姐姐的叶梅要好多了。
我十三岁前,我家那个远方亲戚一直没死,叶梅在我家也就一直是个外人,算是我表姐,我上初中后,老光棍死了,我爸做生意也发了财,就把叶梅接了过来。叶梅就算作过继到了我家里,对外面说是养女,但实际上就是亲生的。对叶梅来说,来到了一个陌生人家里,一下子还多了个弟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知道叶梅是我亲姐的那天,我第一反应还不是什么惊奇,而是出了身冷汗,感到一阵恶心。因为就在那之前的几天,有件尴尬的事情。叶梅从学校里回来,以为我不在家,就在客厅里换衣服,那会我正在浴室洗澡,出来的时候也没穿衣服,我正好撞上了她。
我全裸,她半裸。我十三岁,没怎么发育,毛都没长,她十五岁,该有的都有了。
她楞了一下,没说什么,相比之下我惊慌失措,飞快地跑回了我的房间。
我感觉自己身体有了异样,和之前的都不一样。总之,我隐约意识到那想法是什么,并在当时就有一种羞耻的感觉。
那之后两天,我爸妈语重心长告诉我,叶梅不是我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姐,是我亲姐,这种感觉就从羞耻变成了恶心,我那一瞬间有点想吐,又有点心悸。我难受的不是我对自己的亲姐有什么想法,而是我没有办法把那个画面从我脑海中去除,我越想忘记,叶梅半裸的样子就越是清晰,那种异样的感觉也越是强烈。
知道消息的那天,叶梅一句话都没和我说,当然之前她就不怎么和我说话,只是那之后,她似乎就更没兴趣了。
女人是种深不可测的动物,我大概是那个时候,就开始有了这种想法。她们于我而言,从来就看不真切,在她们面前,无论我长到多大,总有一种自己是个小孩子的自卑感。
我时常感觉叶梅看我的眼神中有很多别的含义,我常常觉得她看我的时候满怀着某种悲悯,不像是在看一个同样身为人类的我,倒像是在看一条金鱼,看一只蚂蚁。她从来不会和我吵架,不会骂我,更不会嫉妒我,厌恶我,躲避我。她只是不在意我。
说到底,人类也确实不用在意金鱼或者蚂蚁,对吧?
我妈也是女人,但和叶梅完全不同,她常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我相信和我同龄的人,多半也听过。
“要不是因为你,我……”
这样的句式可以填入如下短语,比如“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和你爸离婚了”。“要不是因为你,我根本不用待在这小地方。”以及“要不是因为你,我不至于过得这么辛苦。”
以上三句,我妈都不止一次对我说过。我时常觉得一头雾水,如果一切都是因为我,那为什么还要生我?假如没我一切都好,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这害的我少年时期就自顾自的得出一个结论:也许大人,都是这么自相矛盾。
在刚上初中的那段时间,我妈在家里,不止一次的说到离婚这个话题。
每次我爸深更半夜回来,我妈必定要拉着我上演一场大戏。
冬天冷的要命,她把我从床上拖起来,随便给我套上件毛衣,让我坐在饭桌旁边。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放在桌上。等我爸一回来,钥匙插进钥匙孔,门打开的那一刹那,我妈就端起桌上的红酒杯,自饮自酌,营造出她一整晚都在醉眼迷离的假象,以塑造某种悲凉而惆怅的氛围,想要得到我爸的注意。
我妈不懂的是,男人都是线性思维,他能看见的就是你在喝酒,场景中就一个人,你,就一件事,喝酒。组合起来,就是女人在喝酒。和他二叔在喝酒,他大舅在喝酒,他奶奶在喝酒,没有任何区别。唯一的区别可能是酒的区别,他二叔大舅喝白酒,他奶奶喝米酒,他老婆喝红酒。我的意思是,我爸对那杯子里的酒,都比对我妈感兴趣。
我妈指望他能明白“喝酒”,尤其是“喝红酒”这件事背后的情感含义,那无异于痴人说梦。见我爸没什么反应,我妈突然将睡眼朦胧的我搂到了她的怀里,然后毫无预兆的就开始哭泣,先是象征性的留一点眼泪,滴答滴答的落在桌上,然后是紧紧抱着我,把我的头硬生生压在她的肩膀上,眼泪噼里啪啦掉在我的脖子上,弄得我很痒。我很痒,还不能用手去抓,因为我妈正紧紧抓着我的手。而我的职责就是这样,扮演这个场景里的某一个道具。我不用说话,那不是我的角色需要,我唯一的职责是在我妈的怀里也流下几滴眼泪,并随着她说话的节奏恰到好处的瑟瑟发抖,当然,最好拿捏好分寸,在我妈对我爸带着哭腔说她的不容易时,能够恰当而又不浮夸地反应她悲伤的情绪。
我妈:“我怎么命这么苦,我哪里对不起你?
我爸沉默,无语。
我没台词,哭泣。
我理解不了眼泪,并且由衷的有点厌恶,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违心的演出造成了我的心理阴影。就像我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对叶梅的身体释怀一样,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不能对任何人的眼泪,包括自己的,有一个理解接纳的态度。
我妈这么要死要活的原因是,我爸那段时间出轨了。一个一般漂亮但年轻的女人,据说个性温柔懂事,视我爸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我爸最开始辩驳是“我把她当妹妹”,他说这话的神态动作我至今记忆犹新。我猜想我爸“只是把你当妹妹”这种单纯质朴的心理,和每一个振振有词的正直男青年如出一辙。
我爸和他口中的“妹妹”爱的天崩地裂,但最后,他俩没成。
我爸还是回归了家庭。我妈可能认为这其中有她眼泪和我卖力演出的功劳,但实际上是因为假如离婚的话,因为多种已存在的证据和利益关系,我爸得出一大笔钱,他觉得不划算,于是暂时安分守己。
这纯粹是利益,和感情,和眼泪,可没有半毛钱关系。
当然,也侧面说明了我妈的侦查能力,她就我爸出轨这事,收集了一麻袋还多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