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以撒在诺曼底住处的路上,艾丽莎了解到现在状况——以撒已经击败了加洛林家族,将所有男性成员砍头,脑袋悬挂在塔楼外面,让民众们一目了然。一个扈从还插话,“听说他们那个小儿子被按在断头台上时,还哭着喊妈妈呢。”
艾丽莎于心不忍,别过脸不愿意继续听,但扈从却并未察觉异样,有声有色地继续道,“正在朝圣路上的德文郡公爵,估计回来时听到自己已经家破人亡的消息,肯定会发病吧!哈——”
“够了。”以撒断然阻止他说下去。
那扈从赶紧噤声。
以撒与艾丽莎骑在马背上,并肩而行。他转过头来看她,她默默地抬起头来,对他一笑。
她试图用笑容来掩饰自己的担心——她知道自己爱上什么样的男人,也知道他有多么危险,知道他手上沾了多少鲜血。而现在,她唯一担心的是,他的手上,是否有自己亲人的鲜血。
他们前行了一路时,前方出现了一栋建筑物,那是艾丽莎的祖先还是个公爵时,就在这里修建的宫殿。在不远处那座石灰岩建筑,便是诺曼塔。她忽然想起来,凯瑟琳王后就在那里难产而死,小王子便是在这塔中失踪的。
以撒突然开口,“你不想知道雷欧的下落吗?”
她的目光缓缓地从诺曼塔移向以撒,目光紧紧盯着以撒的嘴唇,生怕从里面蹦出她无法接受的字眼。
他说,“雷欧还活着。”
谢天谢地!
以撒用手指了指诺曼塔,“就在那里。”
艾丽莎点点头,良久,终于还是开口问,“是作为贵宾,还是人质,甚至阶下囚?”
以撒慢慢地勒住马,她也停下,两人身后的队伍全都停下来。他说,“为什么你不亲眼去看一看?”
白色的诺曼塔的四角建有锥形塔楼,四周有内外四层的多座防御性建筑。在此之前,它曾经是法兰克的皇家别墅,此时此刻踏入这里,艾丽莎却觉得有种阴森可怖的感觉。
诺曼塔的正门外有一名看守长,五名中士和十名卫兵,他们身穿鲜红上衣和黑色高顶皮帽。当两人经过吊桥时,他们将大门打开,振声高呼:“以撒国王万岁!艾丽莎王后万岁!”
艾丽莎被他们这番言行所震动——
这是在法兰克的国土上,他们是法兰克的士兵。这样一些人,竟然对英格兰的国王王后如此致意。
以撒察觉到她神色有异,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这只是对胜利者的致意而已,你不用在意。”
她低头沉默。
马队进入塔内,日光随即被摒弃在外,里面楼梯狭长,长廊阴暗,窗户数量少,且又高又窄。真是奇怪,艾丽莎记得小时候她到这里来的时候,感觉这里华丽典雅,那时候她最爱沿着长廊跑,跟雷欧玩捉迷藏。
一路上,以撒跟艾丽莎都没有说话。他们被扈从领着,抵达一道门前,以撒说,“他就在里面了。”
她看了他一眼:“你不进去?”
以撒说,“我认为,他现在不想见到我。”
那当然,以撒是胜利者了。雷欧只是一个在迫不得已时,向别人求助的人。他是……失败者。
扈从将门推开,艾丽莎走进去。那一刹那,两年前发生在英格兰的事再度回到她心头。那一次,同样是在以撒身旁,他领她去见雷欧。那一次,她震惊于在雷欧身上发生的事,心痛于雷欧身上的伤痕。
隔了两年的时光,雷欧身上的伤早就好了。只是灵魂上的伤,始终没有磨灭。
门在她身后闭上了。
室内的摆设十分奢华,艾丽莎辨认出这里是塔中最好的套房之一。雷欧背对着门口,面向窗户。
她突然不敢走近。
上一次这样面对他,是什么时候?对,那次在法兰克的宫中。她从米迦列的床上下来,径直走向雷欧。那一次,她对他硬声硬气地说话,既是用刀捅向他的心,也是捅向自己。那一次以后,她以为自己再也不愿意见这个最爱的亲人了。
谁想到,他们会在这里狭路相逢?
她走到他的椅子后,一只手轻轻放在椅背上,轻声地,“小哥哥……”
他没有回头,却是声态轻软,竟然带着些笑意,“你来了?看——这里日光多好。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在这座塔里玩过捉迷藏?就在这个房间里,你居然躲在窗帘后,露出双小脚丫,多可笑……”
“是,那是我们四岁的时候?你还记得。”
“当然。我还记得你摔倒了,还装腔作势地不哭,直到亚瑟哥哥出现了,才躲到他身后擦眼泪。”
艾丽莎慢慢地绕到他跟前,蹲在地上,两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平静地说,“是,那时候的我,倒是比现在坚强多了。”
雷欧嘴角动了动,“哦,那只是因为以前的我们,还有遇过真正的苦难。”
这话说出来后,两人突然都安静了下来。
说什么好呢?说什么都不合适。艾丽莎像小时候那样,将脑袋慢慢放在他膝盖上,他用手轻轻抚摸妹妹的头发。
这一刻如此静谧,像有温柔的水流过她全身,这样舒服。她甚至产生了错觉,以为他们还是年幼时,还在法兰克的宫中,父王就在隔壁房间,其他哥哥正在外面狩猎,不一会,路易王子就会带着一大堆猎物,吵吵嚷嚷地让他们下来迎接。
雷欧低声说,“艾丽莎,对不起。”
她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他说,“我做过的错事太多了。但是,请相信我,我从来不曾希望去伤害你。”
“我知道……我知道……”她抬起头去看他,拼命挤出来一个笑容。
“艾丽莎,我有事请求你……”
“不要这么说……”
“不,听我说。”他的声音显得很单薄,但是却无比有力。艾丽莎静了下来,只听他说,“我再也没资格当法兰克的国王了,我也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会被囚禁在这里……”
“不!”她握牢他的手,“我会跟以撒说,让他放你出来。”
雷欧微微笑了笑,但被艾丽莎握住的手却冷得像一块冰:“你我都清楚,以撒不杀我,已经是最大的恩赐了。只要我还在这个塔里一天,我就还是安全的。”
她无言以对,也无法反驳。
艾丽莎了解自己的丈夫。她所依赖的,也不过是他的那份爱情。如果哪一天,这份感情稀薄了,自己的亲人还会安全么?
“但是我的儿子,小亚瑟,我想让他在蓝天白云之下成长。”他摸着妹妹的脑袋,“如果能够让他在你的身旁长大……”
“但是,这样你就看不到他了!”
雷欧有点动容,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感情,“他不需要我这样一个没用的父亲。我不想他跟我一样,困在这个华丽的囚笼里,他合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艾丽莎能够想象以撒会反对,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雷欧像松了一口气般,轻轻微笑。
艾丽莎握住雷欧的手,久久无语,良久,才鼓起勇气低声问,“路易哥哥的儿子……”
雷欧说,“如果我说,我没有杀死他们母子俩,你相信吗?”
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他再也没有说谎的意义了。
艾丽莎点头,“我相信。”
他说,“凯瑟琳王后难产,路易小王子失踪,民众都认为是我杀害了他们母子。无论我推行什么样有利于民生的政策,都遭到人们的敌视和反对。加洛林的人便借此机会,趁机发难……”
“别想了。你现在还在这里,还是好好的。”艾丽莎握紧他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你现在安全了,你还是法兰克的国王。”
雷欧却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眼中流露出哀伤。“艾丽莎,你是不清楚自己的丈夫是什么人吗?这场战争,是他打赢的。这个王位,是他抢回来的。”
“我知道,但是……你可以……”后面的话,她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她无法对天生高傲自尊的雷欧,说出“你可以成为他的傀儡”这种话。
雷欧用手捂着脸,“我已经输了。我只希望,用我的自由可以换取妻儿的安全。”
艾丽莎站了起来,用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这一次,无论她跟他说什么,他都不再回应。他已经将自己的内心全然封锁,即使是艾丽莎,也无法进入。
艾丽莎只觉黯然,默默低头离开。
以撒在门外等她。他背对着房门,正低头看着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艾丽莎出来,便转过身来,朝她微笑。
她扑入他怀里。他将她圈牢。
“哭了?”他笑。
艾丽莎摇头,抬起头来看他,“他必须留在这里吗?像个囚犯那样?”
以撒略敛起了笑容,“是他执意要留在这里。你有没有站在他的角度想过,如果他出去了,他有什么面目面对法兰克的民众?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吗?还是失败者?”
艾丽莎不喜欢他这样冷漠地去评判一个人。她不语。他又放软了声音,“你从修道院出来后就没休息过,现在脸色苍白,先回去再说……”说着他伸手过来握住她的,而后将手覆在她前额上,“你发烧了?”
“只是旅途奔波。”她松开了他的手。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还是没有表露出来。他搂住艾丽莎的肩膀,半强制地说,“你累了,先去休息。”
“小哥哥……”
“相信我,他不会受苦。”
艾丽莎暗想:他所谓的不会受苦,指的是锦衣玉食地住在这个囚笼里么?
只是她了解以撒,她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他的想法。换作是任何人,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政治就是如此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