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蓁办完手续回到齐眉镇,母亲一开口就问:“真离了?”仿佛还是不愿相信。
“离了。”
母亲长叹了口气,“你呀!”
尹蓁背过身去,哭了。
邱之成把房子卖了,钱分作两半,还有他历年来的存款、股票、股权之类的东西,也要跟尹蓁分,尹蓁只拿了房子的钱,其他一概没要。邱之成退让无果,遂作罢。
尹蓁问他,“你以后住哪儿?”
“不知道,先租个房子住吧。”
他把房子卖了租房,真是够折腾,不过跟尹蓁已经没关系了,何必再去说他。
尹蓁正式成为敬老院的一名护工,每天和阿娟一起忙碌,阿娟有了她做同事,干起活来轻松了许多,心情也大好。尹蓁经常跟她互通往来,在不伤她自尊的前提下,悄悄给予一些资助。阿娟最大的心病是儿子,因为打群架,被学校开除了。尹蓁通过母亲找了些关系,把阿娟的儿子安排进一所技校,一毕业就有单位接收。阿娟感激不尽,觉得生活终于有盼头了。
老人们都笑着夸她,“阿娟现在温柔多了嘛!”
“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小陈和小严先后辞职了,新招来的是两名四十多岁的妇女,由阿娟负责带她们,两个新人学东西慢,又都不太积极,于是阿娟骂骂咧咧的高嗓门又开始频繁地在楼里回响。
尹蓁渐渐在这里找到了归属感,她细心照顾每个老人,闲暇时也琢磨琢磨每个人的性格脾气,以便更好地跟老人相处,观察细了,经常有意外发现,比如秦奶奶。
秦奶奶快90了,患有老年痴呆症,儿子媳妇来看她一概不认得,还把亲生女儿当婶婶叫。
有天下午,秦奶奶扶着一张凳子在楼道里以极为迟缓的速度散步,尹蓁经过时,发现地上掉了张百元大钞,她弯腰拾起。
“秦奶奶,这是您的钱吧?”
秦奶奶转头一看,点头说:“是我的。”
尹蓁帮她塞回口袋里,“您收好,别再丢了。”
“谢谢啊!小尹。”
尹蓁发现老太太眼神澄澈,一点傻相都没有嘛!
日子如水一样滑过,一晃一年过去了。
尹蓁给小雨写了封信,告诉她自己在敬老院的生活,也很想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离开G市时,尹蓁只想割断与陈家所有的联系,让自己远离麻烦,而现在,她发现自己很想念小雨。
信写好了,却迟迟没有寄出去,尹蓁担心,它会不会像一颗投入水面的小石子,破坏小雨宁静的生活,引出意想不到的波澜?
日子再平淡,也不缺新闻——宋少淇结婚了。
梁老太在儿子结婚前就出院回家了,婚礼过后,她喜气洋洋到敬老院来派糖,收到许多祝福。有人问她儿媳的情况,老太太说:“搞历史研究的,今年31了,年纪是大了点,不过我儿子喜欢有知识的姑娘。”
宋少淇给尹蓁打过三次电话,她态度都很淡,最后一次,宋少淇问她自己有没有机会,尹蓁明确拒绝了,以后他再没打来。
尹蓁想到那个托宋少淇去博物馆拍照的姑娘,说不定就是他的新娘。她没去盘问梁老太,就这样挺好。
阿娟说,敬老院要扩建了,门前的路也要修,尹蓁说,是该修了,一到下雨天,走过来两腿泥。
“听说是有人资助的。”
“又是有钱人搞慈善?”尹蓁笑,“不管谁吧,反正是好事。”
风声传了好几个月,终于得到落实,院方召集开会,说市委领导即将和投资方、承建方来院里视察,让大家都精神点儿,把卫生工作搞搞好。
上行下效,自然免不了一番忙碌,到九月中旬,视察组终于现身了。
尹蓁没想到邱之成也在其中,西装革履,英姿飒爽,一年不见,精神面貌大变样了。他是作为投资方代表来的,站在市委领导身边,不时说上几句,忙碌中不忘朝人群里的尹蓁投来一瞥,没法打招呼,只能微笑致意。尹蓁心情复杂,喜忧难辩。
忙乱到午后,参观团走了,邱之成却留了下来。
“我没想到你是投资方,事先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见?”尹蓁只当他是久别重逢的朋友。
邱之成解释,自己严格来说不算投资方,而是联络者——他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了项目基金会,这一年他到处找关系拉投资,又跟地方政府展开合作,在好几座城市都有类似项目在展开。
“全是和敬老院有关的?”
“对,去年我在这里时就想到,我们正在步入老龄化社会,养老事业将大有可为。”
“你总是很有想法。”
“也不是新点子了,解决安度晚年的问题越来越受重视,毕竟人人都要老的。”
“拉投资不容易吧?”
“不容易。”邱之成笑道,“不过找到钱的时候很有成就感。最有趣的一次,我们几个在饭店开会分配预算,越算缺口越大。正好吴霖——他是我们副会长,他有个商业上的朋友叫叶南,赶来请我们吃饭,吴霖想拉他入伙,叶南说自己没实力,不过他介绍我们认识了饭店老板,这人真是大手笔,听完我们的想法,马上拿出来一千万。”
“一个饭店老板这么有魄力呀!”
“叶南说他喜欢做好事。提到这位老板,也是个传奇人物,早年开过公司,后来把公司卖了转行做绿色食品。除了饭店,他还亲自经营一个很大的农庄,离这儿不远,你要是有兴趣,哪天我带你去玩。”
“再说吧。”尹蓁笑笑,思绪有些飘忽。
邱之成察觉了,“在想什么?”
尹蓁眨了眨眼,开诚布公说:“我在想,你有没有打算结婚了?”
“有点眉目了。”
尹蓁忙恭喜他。
“准备这几天跟她求婚,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答应呢!”
“你这么一表人才,肯定没问题。”
“真的?”
“你什么时候也不自信起来了?”
邱之成又笑,“那就,承你吉言。”
邱之成又去看了尹蓁的母亲,尹蓁忙碌的间隙跑到母亲房里,发现两人相谈甚欢,晚饭时间到了,邱之成还赖着不走。
“就在这儿吃吧。”母亲邀请他。
尹蓁觉得不妥,“妈,人家可能有事……”
“我没事!”邱之成忙说,“晚上他们有饭局,但没什么正经事,我吃饭店也吃怕了,很想念赵师傅的手艺,饭菜没多少油花。”
尹蓁听得忍不住笑,“你这是夸他还是骂他呢?”
邱之成一进食堂就受到热烈欢迎,这里的老人有大半都还认识他,一些人不知是改不了口还是故意的,对尹母一口一个“你女婿”,尹蓁听得刺耳,只能闷头吃饭。
好多人来找邱之成说话,饭没吃几口,院领导进来把他请去说几句,桌边只剩了尹蓁母女。
“妈,你笑成那样干什么?”
自从邱之成来了,母亲就一直眉开眼笑的。
“我高兴啊!你看小邱没忘了咱们。”
“他来又不是为你,是来做项目的。”
“反正我高兴。”
尹蓁匆匆吃完,发现母亲的饭菜都没怎么动。
“您今天吃得怎么这么慢啊?”
“我等之成回来呢!”
“您还是赶紧吃吧,他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定院长请客,拉他外面吃去了。”
母亲坚持说:“不会的,他一定会回来吃。”
“那您慢慢等吧,我还有事要做呢!”
她才动身,邱之成就回来了,两人在饭厅走廊里迎头撞上。
邱之成说:“你怎么要走?”
“我吃完了呀!”
“可我还没吃完呢!”
尹蓁扭头看看母亲,“我妈在等你呢!”
“你也陪陪我吧。”邱之成盯着她的眼睛道,“我有话想对你说。”
尹蓁突然感到一股热辣辣的气息扑面袭来,她不想让邱之成发现自己脸红,含糊其辞道:“有事一会儿再说吧,我得去跟阿娟换班……”
她想从邱之成侧面溜过去,却被他抓住了手,尹蓁慌忙用力甩,着恼道:“你干什么?”
邱之成不放手,低声说:“不干什么,就想跟你说几句话——咱们坐位子上去说好不好,别让人看笑话。”
“那你先放手……”
“你不跑我就放。”
“你……”
赵师傅在分餐台后忍不住大喊:“小尹啊,你跟小邱演什么小品呐?怎么光看见你脸红听不见说什么呀?”
大伙儿都哈哈笑起来,尹蓁慌乱间往餐厅里一打眼,发现好多人都瞧着他俩,津津有味的样子。她的脸顿时红得不可收拾,完全没法遮掩了。她由着邱之成把自己拉回原来的位子。
“咱俩今天刚碰面的时候,你告诉我得自信。”邱之成说,“谢谢你鼓励我,给我勇气早点行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戒指盒,语气不再诙谐,转而郑重。
“小蓁,离婚前你给过我半年,让我想明白很多事。现在我要给你我的下半辈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闪闪发亮的铂金戒子。
老人们哄闹起来,鼓掌的鼓掌,拍桌子的拍桌子。母亲更是笑得眼睛都找不着了。
尹蓁一脸囧相,紧紧攥住自己的手,生怕邱之成硬来,非要给她现在就套上。
幸亏他没有。
“你什么时候把戒指戴上,咱们就什么时候结婚——总之,这事由你决定。但是,不管婚结还是不结,也不管什么时候结,我这个人以后都是你的……这里的叔叔伯伯还有各位阿姨可以给我作证!”
最后一句,邱之成是高声喊出来的,刹那间,食堂的天花板都快给笑闹声掀翻了。
夜里,尹蓁辗转反侧,她估计今晚得失眠,干脆拧开台灯,盯着床柜抽屉发呆,里面躺着那只暗红色的首饰盒。
戒指是母亲替她收下的,尹蓁当时心情太乱,没等邱之成把话说完就跑了。她羞恼交加,因为邱之成这种当众表演的把戏,不过这羞恼当中,难道就没有潜伏着一丝感动吗?
她相信邱之成是真诚的,他如今做的一切,无不是在表达着他的这种真诚。
“不管你走哪条路,我都陪着你。”
尹蓁拉开抽屉,取出戒指盒,掰开盒盖,戒指在灯光下闪烁出璀璨的光芒。极为细巧的构造,不奢华,朴素低调,是尹蓁喜欢的款式,尺寸看上去也很合适。
她掏出戒指,反复察看,然后,鬼使神差般,就把戒指套在了无名指上,这么做的时候,尹蓁对自己说,只是试试看。她已经很久没有戴过戒指了。
不大不小刚刚好。青葱白玉似的手指忽然被加冕,立刻显得尊贵高傲起来。
她躺回床上,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抚弄着戒指,心里依旧没有拿定主意,但不再像荡秋千似的没着没落了。
困意渐渐席卷而来,她想把戒指摘下,手指滑过去捏住戒指边缘,试了几次,竟使不上力了,她承认自己有点舍不得。
那就戴着吧,她决定纵容一回自己,等明天早上再摘。
她重新拉开抽屉,把戒指盒放进去,无意中瞥见写给小雨的信,心里动了一下,把信取出来。信已经封了口,她将它举起,对着灯光看,好像那是一枚鸡蛋。
尹蓁意识到自己的傻气,不觉笑,今天晚上她好像一直很想笑。
她回忆了一下信中的内容,决定明天就把它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