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放晴了,大地被白雪覆盖,在阳光下亮得刺目。尹蓁沿着被清扫出来的一条窄道继续晨跑,后面跟着邱之成,他一身雪白的运动保暖装,站着不动的话,会被错当成雪人。
“我决定了,今天开始锻炼,人到中年,身体大不如从前了。”
尹蓁没理他,不紧不慢跑自己的路。
“小蓁,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宋少淇很怪?”
“怎么怪了?”“听说他以前谈过好几个女朋友,全都半途而废,他也不解释原因,所以从来没人知道……”
尹蓁笑,“邱总,你以前不是最讨厌在背后说人长短吗?你看你现在。”
“生活太闲了,难免需要一点新鲜信息填补一下空白嘛!”
“觉得闲就回去,你本来也不属于这里。”
“谁说的,我觉得在这里如鱼得水。”
“如鱼得水地八卦?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这不是因为和你有关吗?”
“说吧,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邱之成央求:“小蓁,你能不能停一下?这样边说边跑,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尹蓁只得停下脚步。
邱之成一边喘气一边朝她竖起大拇指,“你真厉害!又恢复在学校的状态了吧?以后我得天天跟你练,否则要跟不上你了!”
“省省吧,说得你以前有多厉害似的!”尹蓁揭穿他,“忘了跑一千米,你们班女生组织啦啦队给你鼓劲你才跑到终点了?”
“这种糗事,你还记它干什么!”
“有什么话快说,我还得接着跑!”
邱之成在喘息之间插入一声叹息,“我其实也没什么能说的,就算我想说,你也不见得爱听,我说了也未必有用…….”
尹蓁恼了,“你跟我绕什么口令啊!爱说不说!”
她拔腿就跑。
“哎哎——”邱之成赶忙又追上去,“我呀!我就是想说……即便姓宋的想追你,或者你打算接受他,我也……也不能干涉你。”
尹蓁放慢脚步,微笑道:“从法律上讲,我和你还是夫妻关系,如果我现在跟别人好了,就是出轨,你怎么会没办法呢?”
“我会很难过,但是,”邱之成顿一下,“如果你们真有什么约定,如果你确实对他……我会祝福你。”
尹蓁驻足,回首盯着他,“真心话?”
邱之成点头,目光却投到别处,尹蓁看在眼里,心骤然软了。
“我什么都没答应他。”
邱之成的视线重新转回尹蓁脸上,他两眼放光,又活过来似的。
“你是说,他没机会?”
喜悦太明显了,尹蓁对他的疼惜感顿失,白他一眼说:“你也没机会!”撂下他又跑。
邱之成站在原地回味了一下这番至关重要的对话,笑容重返脸上,感觉力气又一点一点回来了。他脚底弹性十足地追随尹蓁而去。
这种愉悦的心情让他想起BBC的动物专题节目——雄性动物在求偶时最先考虑的不是如何赢得雌性的欢心,而是先把竞争对手PK掉。
人和动物,本质上一脉相承嘛!
也就几天功夫,整个一号楼的老人,当然也包括厨子、护工等工作人员,全都知道尹蓁和邱之成的真实关系了。
尹蓁责备阿娟不该不讲信用往外乱说,阿娟一开始还争辩,后来被质问得没词了,只得承认她确实告诉过赵师傅,因为她在门口叫嚷的时候赵师傅都听见了。
“我就告诉了他一个人,而且我也跟他说了绝对不能乱讲的!”
大雪后不久便迎来阴雨天,餐厅是额外加盖出来的平房,有天大家正吃饭,天花板忽然往下洇水,滴到钟伯的餐盘里。
“怎么回事!”他大叫,“我好好一盘菜,谁还给我加料呀!”
费伯笑道:“你老木了吧?没人给你加料,是天花板漏水啦!”
钟伯又向赵师傅嚷嚷,赵师傅正忙着给人打饭,高声道:“天花板漏水我管不了,赶紧让阿娟给维修队打电话吧!”
阿娟打了几次电话都不见人来,维修工隶属于镇上的统一物业公司,多数为外地人,临近春节,不少人都请假回去过年了,剩下几个工人要照管庞大的拆迁小区,哪里忙得过来。
母亲催尹蓁去洗碗,等女儿走了,她把阿娟叫来。
“你去找找,我女婿是不是在休息室打牌?让他到楼上去看看,兴许能帮上忙。”
阿娟不信,“他斯斯文文的,能行吗?”
“他是T大建筑系毕业的,专搞房屋设计,专业着呢!”
“哟,这不是大材小用啦?”阿娟一边笑一边走,“我赶紧问问去!”
到吃晚饭时,餐厅的漏水问题已经解决,照邱之成的说法,只是暂时解决,他预备等天好以后把天花板大面积整修一番,彻底解决漏水问题。
大家更喜欢他了。
尹蓁埋怨母亲,“你怎么能这样呢?”
“哪样?让之成去修食堂?不修难道尽着天花板往下漏水?”
“我不是说这个!是你跟阿娟说的话不对!”
“哪里不对啊?”母亲装傻。
“你干嘛跟人说让你女婿去修?”
“你俩离了?”
尹蓁噎住。
“你手上拿的还是红本吧?”
“妈……”
母亲一扭头,“那他就还是我女婿!”
离春节还有十天,很多老人被家属领回去准备过年了,一号楼冷清了不少,留下的要不就是小辈还没从外地赶回家的,要不就是失独老人。这种时候往往最见凄凉,老人们也没了聊天、玩耍的兴致,有太阳的时候晒晒太阳,没太阳就缩屋子里看电视,听收音机。
尹蓁也想接母亲回家过年,母亲倒是没反对,试探着问:“那让之成一块儿回去?总不能把他丢这儿吧?”
这可难住了尹蓁,拒绝吧,于心不忍,可要是同意让邱之成回去跟她们一块儿过年,以他那得寸进尺的嘴脸,再加上母亲的暗中支持,只怕自己最后扛不住,别说离不成婚,指不定就稀里糊涂跟他回去了呢!
她犹豫着没答应,就两天的时间,出事了。
那天下午,费伯接到女儿电话,因为工作太忙,得迟两天回家,这意味着费伯还得在敬老院多待两天,他欢喜的心情被泼了一盆凉水。
费伯一共三个子女,老大老二都在国外生活多年,一开始还知道回来看看,时间一久就懒散了,老大已经四年没回过家,老二也在元旦打来电话,说今年有事脱不开身,费伯所有的指望便全在女儿身上了。
吃过饭,费伯心情烦闷,硬拉了几个老人凑上一桌麻将,在棋牌室开了桌,无精打采地玩着。中途他去解手,其他人就聊起了天,聊的都是同龄人谁谁走了,谁谁重病在身,越说越丧气。有人猛然想起费伯,怎么上厕所半天了还没见出来?赶紧去厕所看,费伯已晕在地上。
费伯因脑溢血紧急入院治疗,病情凶险,敬老院给他的三个子女打电话,只有女儿接了并答应立刻赶回来。
夜里,尹蓁和邱之成在医院陪费伯,医生诊断后表示,不必再动手术,人基本没救了,就是拖点时间而已。
费伯始终昏迷不醒,尹蓁和邱之成坐在床边,相对无言。半小时前,费伯的女儿打来电话,她想尽办法才弄到一张机票,但下大雪的缘故,机场已被封闭,要到翌日早晨才有可能开放,机场方面正在给旅客安排宾馆,她急也没用。
夜深寒凉,尽管病房里开着空调,暖意依旧微薄。
“冷吗?”邱之成边问边脱下自己的羽绒服要给尹蓁披上,被她推开。
“你自己穿好,别着凉。”
她冷若冰霜的,邱之成只得作罢。
“那……我出去抽根烟。”
房间里安静极了,但即使这样安静,尹蓁依然捕捉不到费伯的呼吸,只看见点滴在管子里缓缓滴落,流入费伯衰老的身体。
尹蓁忽然感觉后背一凉,仿佛触到死亡的气息。她有点害怕,悄悄把木凳挪开,离费伯远一些,仿佛费伯不再是那个亲切的老人,他成了某种冰冷阴森的象征。
尹蓁呆呆坐着,任恐惧溢过心谷,在周身蔓延。
对于死亡,她不该觉得陌生,她曾经无比接近过。
小雨、老伯、还有她自己的经历,让尹蓁体味到生与死之间那难以言说却又极为微妙的联系。恐惧像一注冰在身体里蜿蜒,又缓缓融化开来。害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彻悟之后通透的暖意。
生与死相附相依,无人能够逃脱,既然如此,又何须回避?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它们依旧存在,以自身坚定而不可逆转的步伐行进着,裹挟这世间的一切生命。
因为有了死亡,生命才更显可贵。
费伯的手忽然动了一下,尹蓁忙靠过去,他浑浊的双眸睁开了,却无法聚焦于任何事物,茫然而呆滞地平视天花板。
“费伯。”尹蓁轻声呼唤,希望他能听见。
费伯动了动嘴唇,吐出难以辨认的词句,短促、含混而又无望。尹蓁急切而努力地分辨,终于,她懂了,费伯是在叫女儿的小名。
“阿玲……”
他眼角淌出泪水,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已无能为力,尹蓁感觉到他的无助,迟疑一下,握住了费伯颤抖的手。
“阿玲……”
“我在呢!”尹蓁轻柔低语,内心满是酸楚。
费伯不再叫了,焦虑的神色逐渐平复。
邱之成回来时,手上抱着一件新买的羽绒大衣。他看见尹蓁握着老人的手,倾身向前,一动不动,床上的费伯双眼紧闭,安详地睡着,但又有什么地方和平时不同。
“小蓁……”
尹蓁抬起头,轻声说:“费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