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因为健康原因,三十好几才生下尹蓁。
在尹蓁之前母亲还怀过两胎,都流产了。怀上尹蓁后,母亲足足在床上躺了五个月,才安然生下这个女儿。
母亲虽是慈母,但对女儿不溺爱,不像有些父母,恨不得时刻把孩子绑在裤腰带上。尹蓁从高中开始就离开家独立生活,一直到现在,她也三十好几了,在父母身边的日子却屈指可数,而母亲从不抱怨。
三年前父亲过世,尹蓁本想把母亲接到身边一起生活,但母亲不肯,坚持要留在家乡。
“那你病了或是将来走不动了,谁照顾你呀?”
母亲答得干脆,“我去敬老院。”
那时母亲虽年近70,身体却还硬朗,加上尹蓁自己正被莫名病症困扰,就没坚持。
她定期给母亲打电话,两人怕对方为自己操心,都有所隐瞒——她不愿把不顺心的事告诉母亲,母亲帮不了她,只能徒增烦恼。母亲也一样,病了也不说,怕给女儿添麻烦,于是通电话往往成了例行公事的“你好我好,保重保重。”
去年年中,母亲果然去了敬老院,打电话告诉尹蓁,“这里人多热闹,都是老相识,有些还是我小学同学呢……专门有人给做饭洗衣服,价钱也不贵,我的退休工资绰绰有余,你放心吧。”
母亲是老师,经济上是无需尹蓁操心的。
敬老院由一座老寺庙改建而成,有年头了,门前那条路坑坑洼洼,破得不像样子,尤其到下雨天,简直寸步难行——十多年前尹蓁曾跟父亲来这里探望过一位家族长辈,十多年后的今天,这条路依然没有多大改善。
院里有两栋主楼,一号楼在前,二号楼在后,都是三层。母亲住在一号楼。
尹蓁在门口登了记进去,阳光甚好,隐约能听见老人们的说笑声,想起母亲在电话里告诉她的那些话,果然所言不虚,她很是欣慰。
上了二楼,楼梯左拐,数过去第三间就是母亲的房间,这里每个房间住两位老人。
进门第一眼就瞧见一位坐轮椅的老人,正弯腰捡一本书,尹蓁先没留意,视线在房内一扫,想找母亲的身影——她记忆里的母亲有苗条的身型,麻溜的手脚。
房间里没别人,尹蓁随即反应过来母亲正是这个坐在轮椅里的老人。
“妈——”她扑过去,震惊而悲痛,“你这是怎么了?”
母亲没事人一般笑着说:“中风,送医院及时,没什么大碍。”
半年前的事,从那以后母亲就来了敬老院,可电话里她什么都没说。
尹蓁抹泪问:“你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也没用,人老了该怎么着就得怎么着,我看得开。你管好自己就行了。你身体也不好——”看看女儿,“这一向气色倒是不错。”
“我一直锻炼来着,还瞎忙。”
“是该这样,得多动,给自己找事儿干,别净瞎想。”
尹蓁警惕起来:“我能瞎想什么?”
“你是我生的,我还不知道嘛!”
尹蓁不说话,双手扶在母亲膝盖上,轻轻揉搓着,眼圈不觉又红了。
母亲见状说:“你别担心,我能走的,只是走多了觉得累,阿娟就给我弄来这部轮椅,省力气呢!”
说着就要起身给女儿表演,尹蓁忙扶住她,母亲走了几步,看着就吃力,尹蓁心里难过,点头说:“走得挺好的,你还是坐下吧,别累着。”
“多走了喘。”母亲有点不好意思。
尹蓁注意到她的声音也起了变化,仿佛嘴里含着什么东西,应该是中风后遗症,好在不明显。
隔壁房间的几个老人听到动静,都涌过来瞧热闹,这些老人平时吃住都在一起,谁有点什么事,就跟大家的事一样。
母亲给尹蓁介绍,这是费伯,这是钟伯——钟伯说,小蓁子,你小时候我抱过你的,还记不记得?
还有冯三叔,唐六妹——不对,母亲说,你得喊人唐婶。
说到这儿,母亲压低嗓门,凑在尹蓁耳朵边笑:“就是你爸爸的初恋小野鸡。”
尹蓁正难受,瞬间被母亲这句话逗乐,忍着笑抬头看唐婶,白胖的一个老太太,很难和她风流倜傥的父亲联系起来。父亲在世时,母亲最爱拿他和唐婶年轻时的事开玩笑,唐婶写过一本日记,里面屡次提到父亲,后来还送给父亲做纪念,不过搬家的时候弄丢了。
尹蓁问过母亲:“那上面写的什么?”
“也没什么,全是流水账。”
“爸爸为什么没和她结婚?”
母亲说:“唐婶的奶奶解放前在上海堂子里做鸡的,名声太难听,要不她也不会得个小野鸡的绰号,你爸要面子,哪里肯娶这样人家的女孩子做老婆。”
唐婶似乎也从尹蓁的神色里瞧出了点什么,慈眉善目冲她笑,笑得与世无争。
老人们背后忽然窜出一个大嗓门。
“钟伯,药吃了没?老费,吴医生让你每天上午晒两个钟头太阳,你躲这儿干嘛?没见过有家属来吗?散了散了,走廊都给你们堵住了!”
大伙儿一句牢骚没有,全乖乖撤了,门口就剩下一中年妇女,长了张胖乎乎的娃娃脸,脸上挂着好奇与不耐烦。
“桑阿姨,这是您女儿?”
母亲忙笑道:“是啊,阿娟,进来坐会儿?”
“我哪有空啊!”
尹蓁正要跟阿娟打招呼,孰料她已经掉头走了。
“这人怎么一点礼貌没有?还那么凶!”
母亲说:“阿娟脾气是不好,但干活一等一卖力,她管着我们这整栋楼的吃喝拉撒呢!大家都服她。”
尹蓁诧异,“一个人管一栋楼?这栋楼得有三四十号人吧?她管的过来吗?”
“当然不止她一个了,还有小陈和小严,她们三个轮班的,阿娟最拎得清,谁什么时候该干什么她全装脑子里了,所以也最忙,另外两个不怎么会干,要不就是懒,只应付个差事就算完了。”
尹蓁问:“你们怎么全一窝蜂跑这儿来了?”
“年纪到了,各有各的难处,小辈们自己的事业还忙不过来呢!谁都不想再给家里添麻烦。”母亲说,“钟伯是尿毒症,一周得做一次血透,他儿子开厂的,都给他安排好了,每个礼拜三去隔壁卫生所做,机器都是他儿子捐给卫生所的。他老说自己这条命是儿子买来的。”
“那费伯呢?”
“心脏病,发过两次了。他老伴前年没了的,一直一个人过,家里怕他再发病把命丢了,给他两条路,要么搬去和儿子媳妇住,要么到敬老院来,他就到敬老院来了,嫌儿子都听媳妇的,不肯去。”
尹蓁笑:“人上了年纪脾气就是倔。”
“上了年纪的人,一个图自在,一个图不给小辈添麻烦。没谁愿意当个老累赘的。”
尹蓁只能叹气。
“还有唐六妹,得了老年痴呆症,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走丢过一回,家里也给送这儿来了。”
难怪唐婶的笑容那样神秘。
“有没有虐待老人的事?”尹蓁轻声问母亲,“新闻里常常听见。”
母亲说:“我们这栋楼没有,二号楼里怎么样就不好说了,那里住的都是没法自理的老人,有人发起病来还拿剪刀扎护工呢,只能被绑起来,夜里安静的时候能听见嚎叫,挺瘆人的,可是也没别的办法。”
尹蓁说:“妈,你跟我回去吧,以后我照顾你。”
母亲却不愿意。
“出去了再要进来就难了,这里床位紧张,我还是托了关系才进得来,排队的话谁知道得排到猴年马月去呢!”
“咱不回来了,一直在家住,以后我陪着你,多久都陪。”
母亲看看她,“那之成呢?你不还得照顾他么?”
尹蓁咬了会儿嘴唇才道:“妈,我说实话您别生气。”
“那要看是什么事。”
“您要这样我就不说了。”
“那我不气死也被你急死了。”
“我……我和邱之成要离婚了。”
尹蓁不敢看母亲,怕各自眼里的神色伤到对方。
母亲倒还平静,“你的主意吧?”
“……嗯。”
“为了什么?”
尹蓁不吭声。
“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了?”
尹蓁摇头,“我想很久了,我跟他,算走到头了。”
母亲叹气,之后沉默,再没一句劝尹蓁的话,尹蓁反而不安,她知道母亲的脾气,伤心时是没话的。
“妈,跟我回去,好不好?”她扯着母亲的袖管轻轻摇晃,像小姑娘时那样。
“我在这儿住惯了,觉得挺好。什么都不用操心……”
“那还能比家里好啊?”
“小蓁,你看这样行不行,你的婚姻你做主,要合要离你看着办,我不会提反对意见。至于我以后的生活呢,也我自己拿主意。咱们互不干涉。”
尹蓁心里委屈,但也不敢再劝母亲。
“那就……您先在这儿住着,什么时候改主意了咱们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