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友
1919年3月2日,正在哈佛留学的吴宓受中国学生会之请,作《红楼梦新谈》演讲。刚进哈佛大学一个月的陈寅恪和表弟俞大维一起去听了吴宓的演讲,陈对吴宓的才学留下了深刻印象,很快作《红楼梦新谈》一首相赠。吴宓得陈诗,激动不已,他在日记中写道:“陈君学问渊博,识力精到,远非侪辈所能及。而又性气和爽,志行高洁,深为倾倒。新得此友,殊自得也。”
在与陈寅恪的交往中,吴宓很快为陈的博学所折服。吴宓发现,陈寅恪简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甚至连巴黎妓女如何****都知道。日后,他在《空轩诗话》中说:“始宓于民国八年,在美国哈佛大学,得识陈寅恪,当时即惊其博学,而服其卓识,驰书国内诸友,谓’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今时阅十五六载,行历三洲,广交当世之士,吾仍坚持此言,且喜众之同于吾言。寅恪虽系吾友而实吾师,即于诗一道,历年所以启迪予者良多,不能悉记。”
在陈寅恪的鼓励与帮助下,吴宓学业日渐精进。为此,吴宓终身感激,许多年后,吴宓仍不无感慨地说道:“1919年1月底2月初,陈寅恪君由欧洲来到美国,先寓康桥区之Mt.Auburn街,由俞大维君介见。以后宓恒往访,聆其谈述。则寅恪不但学问渊博,且深悉中西政治、社会之内幕……其历年在中国文学、史学及诗之一道,所启迪、指教宓者,更多不胜记也。”
1925年,吴宓任清华国学研究院主任,筹备清华国学院。当时胡適推荐章太炎、王国维、梁启超为国学院导师,因章太炎没有应聘,吴宓便向校方推荐此时仍在国外留学的陈寅恪,但教务长张彭春认为陈留学虽久,学问亦好,然而一无学位,二无著作,不符合聘任教授条件,为保证今后教授水准,不应放松聘任标准,不同意聘请。吴宓说:“陈先生前后留学十八年,他人不过四五年。陈先生学问渊博,能与外国教授上下其议论,堪称学侣。虽无正式著作发表,仅就一九二三年八月《学衡》杂志第二十期所节录的《与妹书》,寥寥数百字,已足见其学问之广而深,识解之高而远。学校已聘定三教授,为院荐贤,职责所在,安能荐一人而尚不得。”至此,事乃大僵。不得已,吴宓用了一点小手段。乘一次宴会的机会,席间有张彭春及张歆海、徐志摩等人。吴宓中途退席,往见校长曹云祥,再申前议,并以去留相要挟,曹遂同意。吴即用铅笔拟一电稿,经曹签字立即拍出。后张彭春得知,很是生气,但亦无可奈何。
陈寅恪曾就吴宓离婚之后绮梦幻灭一事,以杜甫《秋述》一文中的“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和李商隐的《马嵬》七言律诗的第二句集成一副对联,联中正好嵌入“雨生”二字,送给吴宓。联云:“新雨不来旧雨往,他生未卜此生休。”
1942年,国民政府教育部授予吴宓以“部聘教授”的称号。西南联大法律系某教授劝吴宓拒绝接受此称号,吴宓没有听从,理由是:陈寅恪和汤用彤两位也获得“部聘教授”的称号,他能与这两位他所景仰的学者相提并论,将是最大的光荣,至于“部聘”不“部聘”,那是无所谓的。
1944年,吴宓离开昆明,到成都度年假,他此行的目的是探望在成都燕京大学任教的好友陈寅恪,并和陈朝夕相处。此后,吴宓便离开西南联大,留在燕京大学任教,与陈寅恪成为同事。
这年年底,陈寅恪的视网膜脱落,住进存仁医院。吴宓几乎天天去探望陈,“陪坐”、“久坐”、“陪谈”,还借得张恨水的小说《天河配》送给陈,以便陈在病中消磨时光。春节前,吴宓又托人从药栈购买黄芪、枸杞等明目的药材送给陈。
1961年7月底,吴宓写信给陈寅恪,说将“来粤晋谒”。陈收到信后,忧喜参半。他复信告知吴到广州所应注意的事项,包括怎样选择到中山大学的路线、车资几何、饮食住宿等等,无微不至:“兄带米票每日七两,可供两餐用,早晨弟当别购鸡蛋奉赠,或无问题”,“现在广州是雨季,请注意。夜间颇凉”。
8月30日,由于火车晚点,吴宓抵达中山大学陈家时,已是子夜时分,入门只见陈寅恪“双目全不能视物,发白甚少,惟前顶秃,眉目成八字形”,却坚持不去休息,端坐客厅等待“雨僧兄”。吴宓见此情景,心中感慨万千。此行,吴宓在广州仅逗留五日,临别时,陈寅恪怕他路费不够,硬塞给他一些钱,并作诗一首相赠:“问疾宁辞蜀道难,相逢握手泪丸澜。暮年一晤非容易,应作生死离别看。”竟一语成谶,其后二人均遭浩劫,果不复见。
1971年,当时断腿、被批斗到几近心理崩溃的吴宓顶着巨大的政治压力,不顾自己的处境,给中山大学“革委会”写信,询问“反动学术权威”陈寅恪的下落。他在信中说:“此间宓及陈寅恪先生之朋友、学生多人,对陈先生十分关怀、系念,急欲知其确切消息,并欲与其夫人唐稚莹女士通信,详询一切。”信去如石沉大海,让吴宓枉耗牵挂。直到12月9日,吴宓才接到陈寅恪女儿的来信,方知陈寅恪夫妇已于两年前相继去世。吴宓当天写了长篇日记,悼念老友,他说:“宓自伤身世,闻寅恪兄嫂1969年逝世消息,异恒悲痛。”
晚年,吴宓常背诵陈寅恪诗文,以寄托对好友哀思。一次,吴宓独卧病榻时,还在大声朗诵陈寅恪的《王观堂先生挽词》,“涕泪横流,久之乃舒”。1973年6月3日《吴宓日记》记载:“夜一时,醒一次。近晓4点40分再醒。适梦陈寅恪兄诵其新诗句’隆春乍见三只雁‘,莫解其意。”
知己
吴宓在清华读书时,同班同学四川人何鲁受美籍教师所辱,激起全班学生公愤。何鲁同乡吴芳吉被推选为四川学生代表,同校方据理抗争。校方采用高压手段,给全班学生以开除学籍的处分。政府教育总长范源濂闻讯后,立即从南方赶回北京,同校方斡旋。最后,校方同意学生交悔过书后,即可返校复课。绝大多数学生在家长的胁迫下都交了悔过书,独吴芳吉一人觉得无过可悔,拒绝写悔过书,被开除学籍,流落北京,暂时栖身在一位同乡家中,之后又寓居在能免费提供食宿的天津四川会馆。吴宓得知后,带头捐款,筹募到40块大洋,亲自送到天津。吴芳吉得知有清华同学来晤,因不知其来意,拒绝晤面。吴宓静候在房间门外。久之,吴芳吉以为人已离去,刚一开门,吴宓急步跨进门来,说明来意,留下40大洋,并劝说吴芳吉返回四川老家,以免家人悬念。吴芳吉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听从吴宓劝告,踏上了回乡的归途。到宜昌后,吴芳吉在一家客栈遇一同乡重病,无钱就医,便将剩余路费悉数送出,自己重向同乡筹措,却遭拒绝,于是他决心经三峡步行回家,沿途以拉纤糊口,历时五个多月,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江津德感坝老家。沿途,吴芳吉写下三峡诗十七首,寄给吴宓指正,从此两人结下了深厚友谊。
到美国后,吴宓在留学生中发起支援吴芳吉的募捐活动,并订了五条公约:一、数目多少,各人自由认定。二、定期缴纳,不容延缓。三、只尽在己之义,不问受者作何使用。四、永无酬报还答。五、俟碧柳(吴芳吉字碧柳)独立时,公议解组。除了欠款,吴宓每月还寄来英文书刊,凡认为吴芳吉有疑难之处,均在书眉上给予注释。靠着吴宓的支助,吴芳吉在家自学一年,获益匪浅。后因美元贬值,吴宓的接济才中断。
吴宓留学归国后,曾介绍吴芳吉到西北大学、东北大学等高校任教。吴宓在清华大学主持国学研究院时,也曾聘请吴芳吉前去工作。但吴芳吉未就职,他说,以本身是开除的学生,如果师友间谈起往事,他倘归咎于学校当局,则有伤忠厚;而勉承己过,则又欺骗自己,惟有辞谢不赴,始克两全。
吴宓爱上毛彦文后,要和发妻离异,吴芳吉坚决反对,甚至说:“愿迎嫂入川,与我父母同住一年,待兄伉俪久别两情相思时,再送嫂返平。”为了阻止吴宓离婚,吴芳吉甚至拖着拒绝偿还吴宓欠款,二人一度发生龃龉,吴宓在日记中斥骂吴芳吉“文人无行”。但最终吴宓还是与妻子仳离,吴芳吉因未能阻止好友离婚,引为遗憾。
吴芳吉在西北大学任教时,遇到内战爆发,西安城被围达八个月之久,吴芳吉几乎饿死。围城期间,音书断绝,吴芳吉工资停发,无钱寄家,吴宓一人负担起吴芳吉父母、妻子及六个子女的全部生活费用。当吴宓得知冯玉祥要去解围时,请时任冯玉祥秘书的嗣父吴建常,待城一解围,立即去西北大学探望吴芳吉。解围后,吴建常立即来到西北大学,将数十名奄奄一息的师生接到军部,饱餐一顿。甘肃学生柳潜就因这次暴食而猝然逝去。数日后,吴宓从北京赶到西安,把吴芳吉接到清华大学养息,然后推荐他到沈阳东北大学任教。
吴芳吉任家乡江津中学校长时,因病去世,年仅34岁。吴宓一直照顾吴芳吉的遗属,每月按时寄钱接济吴的夫人和子女,几十年如一日,从未间断过,直至“****”。
1949年,梁漱溟命吴芳吉之子吴汉骥回江津筹备勉仁分院。当筹备工作一切就绪时,梁突然来电命即停办。江津县内的一些知名人士建议就现有规模改成白屋文学院,以纪念吴芳吉。吴宓得此消息后,立即予以大力支持,不仅出钱出力,而且邀约重庆大学教授刘朴、相辉学院教授熊东明等,轮流到白沙义务上课。去白沙路途十分辛苦,吴宓等人必须提前一天在重庆城内买好船票,次晨天未亮即到太平门河边等候上船。由于船小客多,加之秩序混乱,乘客在上船时被挤下河去的事时有发生。船上都是一些长条凳,天蒙蒙亮即开船,直到傍晚才抵达白沙,在那条长凳上要坐整整一白天。到后的第二天就要上课,课毕,还必须赶回重庆大学。吴宓等人不仅无报酬,就连每次来去的船费,也是自掏腰包。吴宓还不辞辛劳,应白沙各界人士邀请讲《红楼梦》。每次听众盈座,备受欢迎。
解放时,吴宓选择留在了重庆。吴曾对人列举起他留在重庆的原因,在听者看来,放在最后的、却非最小的、而实际上可能是最重大的原因在于:重庆近临江津,这是吴芳吉的故乡和永息之地。吴宓希望终老于、归宿于吴芳吉的近旁。
1959年,吴宓到江津县指导在此进行教学实习的西师学生。他主动带学生到黑石山去游览。一行人来到松柏掩映的九曲池旁,远远望去在一巨石上刻有“旧坛新醴”四个斗大的字;旁有一墓,比普通坟墓略显高大。墓前有一石碑,上用中、英文字刻有“吴芳吉先生之墓”。吴宓神情肃穆,走到墓碑前,恭恭敬敬地三鞠躬,肃立良久,然后朗诵起吴芳吉的《白屋清明》:“白屋晓青青,连山拥翠屏……”接着他自言自语道:“人事多荣辱,驷马千钟非我欤,得一知己万念足矣!”
学生问吴宓与吴芳吉的关系时,他只粗略地说早年同就读于北京清华留美预备学校,在一次学潮中两人双双被开除。事后,校长宣布凡写悔过书的人均可恢复学籍,毕业后留学美国,“结果宓写了,如期出国深造,而芳吉拒绝悔过,回乡教书,清苦一生”。说到这里,他唏嘘:“愧对友人,愧憾一生!”
吴宓将吴芳吉生前大量流散的诗作收集起来,计划出版《两吴生诗集》,并请柳诒徵作序。柳认为,川陕两吴生“貌不同,迹不同,遇不同,诗亦不同,但真性情相同,一词一句,皆出自肺腑”;并把“吴芳吉研究”作为1960年中文系科研项目之一。
激恋
陈寅恪初识吴宓时便说,吴宓“本性浪漫,惟为旧礼教旧道德之学说所拘系,感情不得发抒,积久濒于破裂。犹壶水受热而沸腾,揭盖以出汽,比之任壶炸裂,殊为胜过”。
在美国留学时,吴宓的一位清华同学将其妹的照片寄给吴宓,说其妹行将从上海的圣玛丽女子学校毕业,托吴在美国的留学生中,为妹妹物色对象。吴宓将照片拿给哈佛同学胡某看,胡看后只说了四个字:“小家碧玉”,就不再理睬。吴宓遂回信毛遂自荐,未料同学来信斥责道:“舍妹与兄彼此均不合宜,兄近日来函,思想甚多谬误,望速自检身心!”
1918年9月,在美国留学的吴宓接到清华同学陈烈勋的来信,陈在信中向吴介绍了其姊陈心一。陈心一毕业于杭州的浙江省女子师范学校完全科,芳龄24,目前在浙江定海县任小学教员,素慕吴宓之文章,许为不与世俗浮沉之人,愿意依托终身,家中长辈也认同吴;此后又寄陈心一的照片和文章。到1919年6月底,陈烈勋亲自到哈佛询问吴宓的意思。吴宓与陈寅恪、汤用彤商量后,二人都说事情不能搁置,应进行调查。吴宓遂致信清华同学朱君毅,请朱托他的未婚妻毛彦文代为考察陈心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