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情路上亮起红灯时,我的事业路上也堵车了。
我们家居生活馆的业绩连续下滑,到今天为止已经第三个年头,这倒是和我入职的时间很同步。也许是为了庆祝我入职三周年和生活馆业绩下滑三周年,早上八点,领导特意召开了全员大会,宣布家居生活馆正式更名为“凡尔赛宫”。
凡尔赛宫,这名字让我瞬间觉得自己应该是一名穿着大蓬蓬裙每天在国王身边端茶倒水的法国宫女。可是我认为我们的家具之所以越来越卖不出去,并不是因为不够高端大气上档次,恰恰相反,床和梳妆台的雕花精致得会让顾客质疑它的舒适性。而更让顾客望而却步的是它们越来越昂贵的价格,如果一个卖家具的地方不叫“生活”而叫作“宫殿”,那么真的会有人在这种家具中找到家的归属感吗?
“那么今天就是这样,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和建议吗?”老板在散会之前总要例行公事。
对于这个提议,我是有意见和建议的,但是关键问题是,要不要提出来呢?
可是没等我叫住老板,老板就先叫住我了。
“吴映真,你留下来,大家可以走了。”
我留了下来,又跟着他去了他的办公室。
我们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离异老胖子,木匠出身,在家具行业摸爬滚打了三十年,据说孩子被他扔到澳大利亚去了,自己一个人在国内寻花问柳好不快活,他和我们卖场的好多漂亮小姑娘都眉来眼去的,大家都能看到眉来眼去,但眉来眼去之后还有没有后续大家就不知道了。
他从来不和我眉来眼去,三年了,一次“眉来”都没发生过,我当然也就更不会主动抛给他个“眼去”。之所以人身安全常年零事故,主要有三点原因:第一,我不漂亮;第二,我不小;第三,我是个一心一意给他干活儿的驴,在他眼里,我可能就不是个姑娘。
当年他许诺我说,先让我在策划部摸索三年,了解家具家装的行业门道,再让我进设计部学习,培养我做设计师。
于是这三年来我在策划部事无巨细,从大型活动的策划,到广告投放的预算决算、微博微信的制作推广,再到部门员工的出勤报表,我一个人干一群人的活儿。早八晚九,有活动的时候早五晚十二也并不稀奇。工资自然是在上涨,但是我辛苦坚持下来的原因无非就是一个:进入设计部,成为设计师。
所以老板让我留下来的时候,我还有那么一点儿小兴奋,心想这么多年我盼星星盼月亮,现在终于都被我给盼来了。
“你坐啊。”
老板把他昨天晚上喝剩下的茶水往身后的那棵巨大的发财树上一泼,动作干净利落。
“小吴,这三年,你辛苦了。”老板看着我的眼睛。
“能为咱们家居馆尽一份力,是我的荣幸,再说,这么多年,您也没有亏待过我。”我说。
我的言外之意是,那三年之约,您老也应该兑现了吧。
“嗯。”老板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突然亲切地问我:“小吴啊,你有男朋友了吗?”
“啊?没有呢。”我没想到,怎么画风转换得这么快。
“你也快三十岁了吧?”
“二十九。”这个数字从我的牙缝里挤了出来。
“哦,那还是快三十岁了呀。”
“呵呵呵。”我无话可说,只能挤出来一个艰难的笑。
“你看你这么好的姑娘,忙得都没有时间谈恋爱了,你说我这个做长辈的,真是于心不忍啊。”
据我所知,他老人家连做他亲儿子的长辈都很不合格,哪根筋不对劲儿又抽到我这里来做长辈了?
“我和你爸的岁数应该差不多,我要是你爸,也替你着急,闺女这么大了还没男朋友呢,这搁谁谁不着急啊,你说是不是?”
“是。”
我慢慢觉得不对劲儿了,可是没摸清老板的意图之前,我只能先按兵不动,顺着他来。
“所以,我更希望你能做一个轻松点儿的工作,多留出点儿时间来找找男朋友,这才是终身大事儿啊,你说是不是?”
他这么一说,我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但我还想为自己再争一争,于是尽量微笑着说:“所以还请您像当初答应我的那样,把我调到设计部去,我在那儿应该会有更多时间谈恋爱,也会有更多的能量为公司创造更大的产值。”
“唉……”只听老板的一声叹息,这叹息打碎了我梦想的壳。
“你也知道,我们公司的营业额连年下滑,设计部的人太多了,我肯定是要裁员的。”
“就算设计部不缺人,我在策划部也干了这么多年,我的能力和经验……”
我还没说完,门突然开了,一个甜美的女声说:“哦,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还没说完……”
老板说:“你来得正好,你吴姐一会儿要整理东西,你也帮帮忙,正好你就直接搬过去了。”
“是,老板。”
我回头一看,正好看到与声音同样甜美的笑容,我在卖场见过这个漂亮小姑娘,我不再说什么,而是很荣幸看到,老板眉来眼去的故事终于有了结局。
于是我站起来微笑着对他说:“谢谢您的关心,不过我忘了和您说,我没爸。”
我从公司出来,看见工人们正在更换卖场的牌子,“生活”
两个字被绳索吊着扯了下来,金光灿灿的“凡尔赛宫”正等待着被升上去,下午的阳光炙热,这四个字正刺着我的双眼,马琳的电话刚好打进来。
她说:“映真,程浅套到真相了。”
我说:“大马,我失业了。”
当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我们是一定会在西马串店集合的。西马串店的食客还是那么多,不过还好,因为今天失业,我三点就下班了,难得不用排队,自然要点些“硬货”。
“服务员,给我来四串大腰子,二十串羊肉,二十串牛肉,十串菜卷,再来一份烤生蚝,先开四瓶啤酒,凉的。”
马琳没有对我的菜谱持任何异议,我有预感,她今天要和我说的真相,会比失业这件事儿更让我崩溃。
“说吧。”
马琳很认真地看了看我,就好像一位医生通过观察一位病人的状态,以此来决定要不要现在就将他得了绝症的消息告诉他。
“要不咱们等啤酒上来了再说吧,我有点儿口渴。”马琳说。
“那就等先吃饱了再说吧。”临刑前,我十分渴望吃上两串新烤的大腰子。
于是我俩就敞开了吃喝起来,四瓶啤酒没喝够,于是又要了四瓶,八瓶啤酒还欠点儿火候,接着又补了两瓶,当第十瓶啤酒下了肚,我觉得我双手握住的根本不是啤酒瓶子,而是旋转木马的杆儿,我得握住了,才能不从马上摔下来。
马琳一向比我有酒量,因为她再一次地观察了我,看了又看,看了又看,这才跟我说:“映真,那小子果然是个‘渣男’,你不和他处对象就对了。”
“到底怎么回事儿?”我想我终于可以知道真相了。
“那天程浅和几个哥们儿吃饭,其中也有斑驴,后来他们喝多了,聊起女人,有一个哥们儿夸自己的女朋友有多么能干,做售楼小姐的,上个月拿下了四百多万的销售额,你说厉不厉害?”
“厉害!”我本来想举起大拇指,但是我不敢松开酒瓶子,怕一松开,我就得从马上掉下去。
“是呀!程浅的哥们儿们也都觉得很厉害,巾帼不让须眉,可是你猜那小子说什么?”
“他说什么?”
“他说,你们觉得那样的女人真的好吗!女人太强有什么好处?我前一阵子认识一个女的,那叫一个精明,指导我跟领导应该说什么,不应该说什么,这种女人太有心计了,以后把我卖了我还得帮人家数钱呢!你说他说的是谁?”
“我呗。”我嘿嘿一笑,原来是我把人家生生吓跑的。
“他当时喝多了,忘了程浅还在场呢!把实话给说出来了!
他这个大傻子!”
马琳骂斑驴先生大傻子的时候中气十足,她的丸子头散落下来许多柔软的碎发,在她发力骂人的时候随着晃动的头颅飘摇着,这让我想到了大海的波浪,也是这样弯曲浮动的,又让我想起帆船,帆船就是在波浪上航行的。这一想到船可坏了,晕船的感觉瞬间贯穿了我的身体,我赶紧向厕所跑去,虽然起跑的一瞬间我已经记不得西马串吧的厕所在哪儿了。
呕吐的感觉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给奶牛挤牛奶一样挤着你的胃,这种感觉并不好受,但却根本停不下来。
马琳在后面拍打着我的后背,其实我一直想和她说:“你快回去吧,不然咱俩的包儿谁看着啊。”
其实我挺佩服我自己的,都吐成这样了,还能惦记起自己的包儿,此刻有这等觉悟的人都是热爱生活的失恋者,都是不会对生活自暴自弃的失业者,都是关心明日阳光的失意者,可惜我就是没有机会和马琳说。
当那双无形的手终于放过我的胃时,看着我刚才闭着眼睛吐出来的成果,突然间又浮现起斑驴先生的脸,于是,我又吐了。
这一吐算是吐彻底了,我把晚上吃进去的那些肉串儿,包括对整个斑驴物种的非分之想全都吐出去了,我这个人优点不多缺点不少,但有一个优点是我引以为傲的,就是我不会为一件事儿哭两次,也不会为一个男人吐两次。
全吐出来以后我的内心一片清明,我再也不会为了谁而穿我不喜欢的裙子,不管我以后是找不到工作还是变成“肥婆”,我都不会为了嫁人而委屈我自己,事实证明,你为此多委屈也没用,因为你嫁不出去就是嫁不出去,所以做你自己就好了。
想明白这件事儿,我的胃就舒服多了,马琳关切地问我:
“映真,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啊。”为了证明我真的没事儿,我还用僵硬的嘴角向她展示了微笑。
笑完了我有点儿后悔,特别想和她说这个不算,我重新笑一个给你看,于是我就又笑了一次,还是不完美,接着我又笑了起来。在马琳看来,我微笑的节奏是这样的: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通常在影视剧里,如果一个人物形象出现了这样的笑声,那么他八成是在扮演一个疯子。
我看到马琳皱着眉头说:“吴映真你别这样!没必要为这个‘渣男’难过,他有病咱们不能跟他一样!”
“我没难过啊。”我说。
马琳有点儿急了,她说:“吴映真你别憋着,有什么不痛快你就发泄出来,千万别弄出内伤来!”
我说:“我不是刚发泄完吗?还怎么发泄啊?我已经没东西可吐了啊!再说了,多大点儿事儿啊,人家又没有和我谈恋爱,就是相处嘛,发现不合适及时收手这很正常。”
听到我这样说,马琳脸上那些担心我的褶皱瞬间松弛了下来,她打了个哈欠说:“那就出去吧,厕所味儿挺大的。”
我俩又回到座位上,马琳说:“我让程浅现在来接我们啊?”
我说:“不着急,歇会儿。”
于是马琳给我要了一壶茶水,西马串店墙上的电视正在播放《动物世界》,我就一边喝茶水,一边看《动物世界》。
我问马琳:“你知道斑驴长什么样儿吗?”
“我当然知道啦,我见过秦北冥。”说话间,马琳已经打开了手机游戏。
“我是说斑驴!真正的斑驴,不是秦北冥!”我说。
马琳问:“哦,不知道,它是斑马和毛驴的孩子吗?”
我说:“不是,但是从外表上来看也差不多,他们前半身是斑马的花纹,后半身却像驴。”
“所以呢,它的肉能吃吗?”
马琳作为一名合格的肉食动物,连头都没抬一下,就在不经意间问出了自己最感兴趣的问题。
“当然,斑驴的肉味道又好出肉量又高。”
“那还真是一种好动物。”
“可是它们在1883年就灭绝了。”
“哦,所以呢?”马琳显然没有明白我为什么要给她讲这些。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灭绝吗?”我问。
“被人类吃光了呗。”
“不,人类是很喜欢吃他们的肉,但是这还没把它们逼入绝境,真正可怕的,是人类看上了它们的皮,在欧洲,它们的皮价格很高,这才导致斑驴的最终灭绝。”
“所以呢?”
“所以,太注重外表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我悠悠地说。
马琳摇摇头,拨通程浅的电话:“程浅,你快过来接我们吧,吴映真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