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照想了想,说:“你先回去。”
我问:“回去你就会和我说了吗?”
杨照看着我,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仿佛有人给他下了一个咒,让他开不了口。
我说:“过去看看吧,人家都病了。”
我往前走,回头问杨照:“右转第一家对吧?”
杨照看我问他,才开始迈步,迈出的步子也是有心事的模样,我看他迈步,就转过头继续往右转第一家走去。
进了宠物医院,我看见狗狗乖乖地躺在床上,她的主人正在填单子,我走向狗狗,把杨照推向主人。杨照突然握住了我那只推他的手,用力捏了一下,我赶忙挣开了,杨照的手心里微微有点儿出汗,蹭到我的手心上,我撸狗的时候,又蹭到狗毛上。
我挨近那只狗,叫了一声:“Eve。”
狗还是没什么反应,我突然间想起来我见过这条狗,我为什么会记得它的狗脸?因为我不止一次地见过它,在马琳的店门口,还有杨照的手机上。
这时候我听到兽医问:“这是什么妮啊?”
我转过头看见兽医大姐正在拿着那张单子看了又看,女主人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往外走,她递了一个眼色给杨照,她的腿很漂亮,很适合穿高跟鞋,她拥有我羡慕却一辈子都得不到的资本。
杨照马上说:“我再给您写一份清楚的。”
兽医大姐说:“不用不用!你告诉我这写的是杨什么妮?”
杨照小声说:“敏。”
兽医大姐说:“杨敏霓啊?!”
这时候,我身边的这条狗,突然微弱地“汪”了一声,像是在喊“到”。
杨照没回答,而是看向我这边,但我竟然看不出来他是在看我还是在看狗。大姐没有得到回应,又问:“杨敏霓对不对?”
狗狗又回答:“汪汪。”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指着狗说:“大姐,它不是都说对了嘛!”
兽医大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狗,用圆珠笔在单子上写着什么。
我觉得不对劲儿了,即使我的心是冰箱的恒温层,也还是有不可逆转的东西在里面慢慢腐坏,原来这只狗不叫Eve而是姓杨,那Eve就是他妈了,我脑袋里突然响起了《吉祥三宝》的旋律:“我们三个就是吉祥如意的一家……”
多么欢快而悠扬的旋律,多么真挚而和谐的情感,我都快被感动哭了。
我说:“杨照,狗真是好狗,好好照顾它,它更需要你,我就先走了。”
说完转身出门,出门的时候有水滴落在我脸上,明明是大太阳怎么会下雨?落在我嘴边的时候我还特意舔了一下,咸的,那不应该是酸雨,酸雨都是酸的,咸的应该是碱性的,那就是碱雨,现在环境太差了,下酸雨还不行,都开始下碱雨了。
杨照追上我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又走到他家的小区门口来了,我有点儿恨自己不争气,难道我的潜意识里还要给他送酱牛肉不成?
我把酱牛肉举起来,说:“这是我妈让我送的,给你了。”
我给他酱牛肉的时候,顺便把钥匙也一起给了,钥匙被酱牛肉压在我的手心里,冰冰凉凉,又邦邦硬,它硌得我有点儿难受。
杨照把酱牛肉拿走,他就看见钥匙了,他的脸色看起来和钥匙一样,散发着金属一般的冷光。
他说:“映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说:“杨照,我想什么了?”
他看着我没说话,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嘴巴严严实实地抿着,让我生出一种发狠的欲望来,想要把他的唇咬出血,再花光所有的力气用舌头撬开他的嘴,品尝他不愿说出口的秘密。
我忍了又忍,心想应该也不是没有一点儿机会,应该也不是没有一点儿改变,我凑近他问:“你说说看呀,我想什么了?”
我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
他开口说:“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相信我好吗?”
他的气息并不平稳,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是在溺水状态下的挣扎。
我又上前一步,说:“我想的是《吉祥三宝》。”
他看着我,谨慎地表露疑惑。
我说:“你没听过吧,你也有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的事儿。”
杨照的头不自觉地歪了歪,若不是因为我们在吵架,我差点儿以为他要来吻我。
我退后一步,问他:“所以我不配知道是吗?”
杨照来握我的手,我觉得他马上就要告诉我了,马上就要说了,我想只要他说了我就原谅他,我就抱他,亲吻他,给他切酱牛肉吃,吃饱了再算账。
可是他一开口是这样的话,他说:“吴映真,我求你别问了,真的什么事儿也没有,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笑了,我说:“杨照,你不愿意说的东西还是不肯告诉我是吗?你的身份,我的工作,还有这条狗,每一件你都不告诉,你都不说,你太能沉得住气了,我就不行,我太沉不住气,而且,我不仅不行,我还很讨厌你这样的人,我们根本不合适。”
我说:“我们还是分开吧。”
我依然微笑,并且斟字酌句,觉得“分手”被用滥了,还是“分开”更好听,直到我声音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来我才发现,这两个词都是一样的可耻,一样具有殃及自己的杀伤力。
他是不是说了“不要”?我没注意听,我用从他手中挣脱出来的手招来一辆出租车,坐进后排。
我报了地点,车子掉头,开不到五米便遇到了红灯。
我转头看见杨照站在马路对面,我从来都没见过他那样的状态,仿佛下一刻就会死去,这一刻还在硬硬地撑住这一口气看着我,看着我是不是还安全,是不是哭了,我也看着他,把后背挺直,我平时放松的时候会有点儿驼背,我在他面前驼得越来越厉害,这些我都知道,他从来没有嫌弃,这个我也知道,那我此刻挺直后背的力量,大概是来自以后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的巨大悲伤。我想在这个红灯转成绿灯之前打开车门跑过去拥抱他,如果我此刻下车一定会抱住他,我是个挺斯文的人,可是我早就忍不住了想要靠近他,多好的杨朝夕,多漂亮的脸,多诱人的身体,可是这些大概都和我没有关系了,因为我生出的倔强把我自己都吓坏了,直到红灯真的跳成绿灯,直到我的身体完全垮塌下来,直到我哭。
哭是个力气活儿,我发现我此刻竟有使不完的力气。我想我并没有一丝一毫和男朋友吵架的天赋,怎么一吵就吵成了这样。
擦眼泪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钥匙还在我手里,我握得太紧,握出了印儿,像文身,也像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