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时候丹顶鹤先生跟我说:“今天实在不好意思,不过以后有什么事儿就找我,我欠你一个人情。”
我说:“客气啥,都是朋友,以后买家具就找我!”
就这样,我通过相亲的手段,又多了一位朋友。
“人生啊……”马琳一声叹息。
自从她小学六年级第一次听到《梦醒时分》里的那句“你说你感到万分沮丧,甚至开始怀疑人生……”,就仿佛被歌词诅咒了一样,每次她感到万分沮丧的时候都要仰天长叹一句:
“人生啊……”
“这不能怨我,他太虚了。”我说。
隔着电话,我也能感受到马琳的那根本来已经瘫软的脊柱又瞬间绷直。
马琳压低了声音:“啊……虚啊……那个……体验不好吗?”
“不好,他花样儿太多了,不行,真来不了。”
听我说完,马琳有三秒钟没说话,再开口,她的声音已经不再是我熟悉的闺蜜了,就好像喉咙里含着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她说:“经验老道啊……我明白他为什么虚了。”
“谁经验老道?你说他还是我?”
“当然是他了。”马琳发出一串不同频率的坏笑。
“我觉得我也挺老道的。”
“你可拉倒吧!从小学一年级到现在,你什么情况我还不知道!”
“是呀,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万万没想到,我现在都骑驴找马了,都脚踏两只船了,都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了,都成坏女人了。”
“吴映真,没想到在你二十九岁的时候,还长能耐了。”
马琳对我的想法进行了无情的嘲讽,她说:“吴映真,我求求你,这种话以后千万别再和第二个人说了,太丢脸了!那都是我小学二年级就玩儿剩下的,拜托,你只是脚踩两只船而已,又不是脚踏两张床,老处女!”
说我是老处女!这个三观有严重缺陷的女流氓!
我反击道:“我跟你说不到一块儿去!要不是我小学一年级就认识了你,我会跟你这个女流氓做朋友?!”
“可我是女流氓又怎么样呢?我一毕业就结—婚—了!老公对我特别好,刚才还给我热包子吃呢!”
马琳把“结婚”两个字说得特别重,掷到我心里,砸出两个大坑。
我说:“那又怎么样,你那个破包子白给我都不要!”
马琳突然发出一串“魔性”的笑声,如果一个人的笑声就能把另一个人逗笑,那他们八成是很有缘分的,我想我和马琳之所以道不同也互相为谋了二十多年,大概就是因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马琳负责笑,我负责被她的笑逗笑。
我们每次互?[1]到激烈处,大概都是这样收场的。可是我还是得端着点儿,不然下次互?,我会更加?不过这个流氓,于是我冷冷地回应:“你笑个屁?”
马琳笑累了,叹了一口气:“人生啊……”
此处的“人生”与之前的那句“人生”不同,此处是虚词,类似于“噫吁嚱”,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想为另一个话题起个头儿。
接着她说:“好吧,我收回。可你又没和斑驴先生正式确立关系,骑驴找马怎么啦?!”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和马琳放学后结伴回家,每次等公交车等得百无聊赖时,我们就会玩儿一种自创的游戏——观察形形色色的路人,然后把他们想象成一种动物,看谁说得最像。
通常都是我说的动物比马琳说的更像,因为我喜欢看《动物世界》。那时候电视台刚刚播放这个节目,很多动物我都是从节目中认识的。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我妈禁止我看动画片却允许我看《动物世界》,现在想想,她大概是想通过《动物世界》让我学会如何做人。
而我之所以对动物那么敏感,多少和我爸有点儿关系。我爸净身出户之前,曾带我出去玩儿过一次,那也是他最后一次带我出去玩儿,去的地方,就是动物园。
那是我第一次去动物园,也是我最后一次享受父爱。
所以我对动物的敏感应该是来自对父爱的留恋,至于是不是这么回事儿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是这样分析自己的。
后来我相亲,总是会把对方想象成一种动物,就像一个代号,方便我和马琳在大庭广众之下肆无忌惮地吐槽我的相亲对象。
“我觉得斑驴先生挺好的。”
“我知道他挺好,但是咱们不是想找更好的嘛!斑驴先生家里条件毕竟一般,赚得也不多。丹顶鹤先生在银行工作,至少可以满足你买买买的爱好,甚至送你去包豪斯学设计也有可能啊。”
“我家里条件也一般,为什么要要求别人,再说了,做不到买买买,能做到买就行了。”
“你看看!你在买东西的时候也要货比三家,最后买下一件最合身的,更何况是相亲,你挑来的男人价位又高又不能七天无理由退换货,当然要试穿一下合不合身了!你又不想都买下来,没关系的。这是常态,不是坏。”
所以说,这是常态吗?
可我很害怕这种世俗的常态,比如我小时候明明是想成为一位世界知名的家具设计师,让全世界的人都用我设计的衣柜和餐桌,可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错,让我沦为一个普通人?
六岁那年,我爸和我妈离婚,我妈骗我说他当船长出海去了,可是这个城市压根儿连海都没有。十岁那年,和我青梅竹马的同桌杨朝夕跟父母移民去了美国,临走时,他豁着半颗门牙跟我说:“吴映真,你得多吃点儿饭!”十四岁那年,我和马琳冒着大雨逃课去道观抽签,马琳抽到的是上上签,轮到我下跪的时候,签罐子裂了。十八岁那年,我没通过美院的艺考。
十九岁那年,我的腿越来越粗,可胸没变。二十二岁那年,我暗恋一个学长,可那次下大雨,我眼睁睁地看他拿着伞把我学妹接走了,在屋檐下路过我时还不忘和我说了声“Hi”。二十三岁那年,我排队买豆包到我这里售罄,排队等公交到我正好满员。二十四岁那年,我跨专业考设计系的研究生,面试的时候考官和我说:“没关系,明年再来。”二十五岁那年,我做足了面试的功课来到现场,本来想做自我介绍,可一张嘴却把早饭吐了出来。二十七岁那年,我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一份和家具有关的工作,却每天都在忙着促销打折。二十九岁这一年,我相亲无数,却在为自己可能孤独终老做打算。
所以,我明明那么努力,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让我沦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太普通的普通人?
斑驴先生的微信是希望,让我停止了无望的思考。我翻了个身,跷起小脚,勒细嗓子和斑驴先生说:“没有呢,还没睡呢?”
斑驴先生回复我:“怎么还不睡?”
我说:“这就睡啦!”末尾带点儿气声,是不是会显得更性感?
斑驴先生问:“明天一起去看电影啊?”
“好呀。”我求之不得。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见了丹顶鹤先生,我才知道斑驴先生在自然界中的珍贵,我下定决心要和斑驴先生发生点儿什么,一心一意地把他变成我的男朋友,再也不会背着他见别的相亲对象。
注释
[1]音duǐ,方言,表示反驳或用手推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