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我拿着饭卡正要去食堂打饭,莹莹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突然挎住我的胳膊,歪着脸笑嘻嘻地说:“中午食堂没有好吃的,咱们去外面吃吧!”
我说:“也行啊,我请你。”
莹莹说:“我提议我来请,下次你提议时你再请。”
她要带我去单位附近的一家骨汤麻辣烫店,我问:“这么热的天吃麻辣烫不热吗?”
莹莹撑起她的小花遮阳伞说:“热才能减肥嘛。”
大热天吃麻辣烫的人还真不少,多半是女生,老板把空调开得足足的,桌椅擦得亮亮的。
莹莹夹起一片藕,吹了两口,问:“映真,你有男朋友吗?”
我嘴里塞满了花卷,因为这家店花卷不要钱,所以我一下子没忍住拿了两个,嘴里含糊着说:“没有呢。”
莹莹说:“那正好,我给你介绍个男朋友吧。”
我说:“行啊。”
莹莹吃了一口菠菜,然后说:“他叫周书养,是我男朋友的同学,人特别好,是个自由画家。”
我想了想问:“你男朋友也是画家吗?”
莹莹说:“他不是,他没这个天分,现在当公务员呢,但是周书养可不一样,他又有才华又有理想,就是那种……”
莹莹眯起眼睛,仿佛想要看清对面墙上张贴的啤酒广告里那个硬汉的皱纹一样,突然张大眼睛说:“对,就好像时尚杂志上说的那种艺术家一样。”
我说:“哦。”
“你周末有空吗?去见一见吧。”
我说:“莹莹,我已经二十九岁了。”
莹莹说:“没关系啊,周书养也二十九岁。他说了,比他大都可以,只要能支持他画画……”
我赶紧笑着打断莹莹说:“不好意思莹莹,我可能没那个财力。”
她连忙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只要不挑剔他的硬性条件就行。”
我说:“不太明白……”
莹莹接着说:“我的意思呢是,介绍对象不是要看对方的硬件和软件两个部分嘛,周书养的软件特别好,人很有才华,又温柔又体贴,但是硬件嘛就稍微差了一些,车只有自行车,房只有十平米的钢板房,就在古玩市场里面,算是他的画室。”
我说:“我明白了……”
说到底,这个青年艺术家周书养只是一个勉强温饱的理想主义者。
我委婉地说:“算了吧,我就不耽误人家了。”
莹莹说:“怎么能是耽误呢,我做前台这么久了,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你一来我就知道你是个由内而外的好姑娘,他能认识是他的荣幸。”
莹莹做前台这么久,这种话肯定也不是只对我一个人说过。
我说:“我这周六没时间呀。”
她说:“那就周日,你陪我去古玩市场转转,你不是还没去过古玩市场呢吗?我跟你讲,那里可好玩儿了。”
我看着莹莹有些涨红的一张脸,也不知道是因为辣还是因为对我有殷切的期盼,刚做同事,她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我总要去见识一下古玩市场和装满理想的男青年。
我说:“好的。”
莹莹说:“老板买单!”
快下班的时候,我收到一条短信,这年头给我发短信的人还真不多,多半是久未联系的同学,我定睛一看,果然,一个简单粗暴的婚礼请帖,时间、地点、姓名,我一看姓名,黄博宇和刘美娜,这不是我大学暗恋了三年的学长和那场大雨里被他接走的我的学妹嘛!
他们终成眷属,竟然还让我花钱!
我默默地看向窗外,心里翻来覆去滚动着两句话,一句是对黄博宇说的:“学长,您还留着我电话呢!”
另一句是对刘美娜说的:“学妹,你还让黄博宇留着我电话呢!”
可是生活总是有让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比如说就在快下班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了黄博宇的电话。
短信可以不回,但电话不接就不太好了。
黄博宇第一句话就说:“我就知道,你是个不换电话号码的好姑娘。”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当年在学校的大学生广播电台,每天傍晚五点半,黄博宇的声音总是伴着我去自习室的路上,每次听他播音,总是有一种想冲进播音室看看他长什么样儿的冲动,可是我连电台的门在哪儿都不知道,于是我下定决心要考进大学生电台,半夜趴在被窝里学写新闻稿。等到电台招聘,我就成了黄博宇的“新同事”,听他每天念我写的新闻稿,然后成为他的朋友,成为我暗恋的那个人。就在我以为会水到渠成的时候,谁知下大雨才是检验真爱的重要标准。
黄博宇这话听着虽然别扭,但也在理,我说:“师兄好久不见啊。”
他说:“我刚才给你发的短信,你看到没?”
我装傻:“啊?你给我发短信了吗?我上班太忙了,没注意啊!”
他说:“没关系,我要和美娜结婚了。”
我说:“真的啊!太好啦!你们终于修成正果啦!真替你们高兴!我都快哭啦!”
说实话,我夸张起来连我自己都怕,我说完,周围那几个要下班的同事们全都不收拾东西了,他们停下来看着我,等着我放下电话跟她们八卦。
他说:“谢谢,你一定要来,我还有事儿要请你帮忙呢。”
我说:“哎呀,我那天有事儿啊,要陪我男朋友挑家具。”
说完我就发现自己暴露了,既然没看到短信,怎么能知道是“那天”有事呢?不过暴露也好,我也就不用再多说什么了,可我没想到的是,黄博宇学长已经在这几年不见的时光里,练就了一身不要脸的硬气功。
他说:“没事儿,我们婚礼八点四十八分就开始了,典礼结束时家具店肯定还没开门呢。”
那么连喜宴也不打算让我吃一口是吗?到这个份儿上,我对他的怀念与爱恋统统变成了指关节的酸痛,连握着电话都费劲儿了。
他接着说:“所以你就过来吧!早点儿过来,我真的有事儿请你帮忙,映真。”
他一叫我的名字,我的心就立刻软了下来,我想求求他别用我爱的声音叫我的名字,我还是会难过,会不甘心,会可怜自己的败下阵来。
更会任他摆布。
我听见我说:“好的,我早点儿过去帮忙。”
第二天,我打扮漂亮,八点就过去了。我事先和杨照说好,让他十点半的时候来饭店接我。
我一到场,黄博宇就热情地把我拉到一间没有门的小屋里,屋子里放满了婚礼的用品和酒水什么的,就像一个仓库。
我说:“学长,你今天好帅啊,恭喜你。”
他说:“谢谢,我知道。——映真,一会儿典礼开始,所有人都得去看典礼了,这屋里有这么多酒水,不能没人看着,到时候你就在这儿待着就行。”
我彻底傻掉了,大哥,我们好久不见,你一上来就管我要份子钱不说,不给饭吃不让看典礼也不说,竟然让我帮你看仓库!亏我今天早上六点就起来打扮,我是不是应该穿着在家干活儿的运动服来?
外面有人喊他,他应了一声,急急地吩咐:“我得出去了,麻烦你了映真。”
然后就奔着他的新娘子去了,我又一次被他扔下,我讨厌这种感觉!
我四下里看看,发现有七箱柳州老窖静静地躺在那里,叫嚣着让我来一顿“早餐酒”,可我吴映真能跟他黄博宇一般见识吗?如果我跟他一般见识,那么今天和他黄博宇结婚的不就是我吴映真了嘛!
我笑着捞了个凳子坐下,不就是看东西嘛,看就看呗。桌子上有成袋的瓜子和喜糖,我抓了一把,边吃边给马琳打电话。
马琳带着浓重的睡意骂我:“吴映真你有病啊!大周末的不睡懒觉给我打什么电话……”
我说:“马琳,我给你讲个事儿,保证比睡觉还有意思。”
我把我当“仓库保管员”的事儿跟马琳讲了一遍,马琳睡意全无,大骂:“他大爷!你在哪个酒店?我打车过去把酒瓶子全给他砸啦!”
我说:“没事儿,马琳,他这样也好,他这样我就彻底放开了,彻底舒坦了,彻底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马琳转过来骂我:“吴映真,你个大傻瓜!”
我说:“嗯,你说得对。”
她叹了口气,说:“人生啊……”
我说:“是呀,就这人生,我也没招儿了。”
聊着聊着,我听见外面热热闹闹,主持人热情饱满地说着黄博宇和刘美娜的婚礼即将开始……
我心里突然也跟着紧张起来,有什么东西充盈了我的心,我挂断电话,全神贯注地听着那头婚礼的进程,那边开始播放两人的生活短片,黄博宇用我最爱的他的声音大喊“刘美娜,我会爱你一辈子”,那么做作,那么幼稚,白给我一万句这样的话我都不要,可我心里就是不舒服,再不想要,我也不想让黄博宇对刘美娜这样说。
新娘的父亲把新娘交给黄博宇,刘美娜的爸爸讲话,黄博宇的爸爸讲话,然后新郎和新娘要开始交换戒指……
我实在忍不住,跑出去偷偷推开宴会厅的大门,没有人注意到我,但是我看到黄博宇正在给刘美娜戴上戒指,隔着很远很远,我发现黄博宇哭了,他曾经也在我面前哭过一回,那时候他妈妈刚生了一场大病,他在上自习的时候哭了,别人都没发现,只有我看出来了,我给他递了纸巾,他跟我说了谢谢,我那时候是那么心疼他,可是我什么都没说,因为自习室,不让说话。
我看见黄博宇紧紧地抱住刘美娜,他吻着她,恢弘的音乐仿佛响彻了我心底的山谷,毕竟,他是我的初恋,我曾为了他那么努力过,熬过那么多的夜,写了那么多的稿,我做过的事儿,我从不曾忘记。
每个人都要和青春告别,有的人是一场声势浩大的仪式,比如旁观自己初恋的婚礼,有的人是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就像庞贝古城的一夜浩劫。我之前一直在想,我吴映真的青春是怎样的告别方式?
现在我明白了,就是对黄博宇的告别。
我在他们的拥吻中转身离开,又走回那间小小的库房。
在里面玩儿了两局糖果传奇,典礼就结束了。
黄博宇带着人走过来拿酒,他看见我说:“映真,辛苦了。
吃点饭再走吧。”
我掏出红包说:“不了学长,我还有事儿,先走了。”
黄博宇说:“那也好,我今天太忙了,以后再请你吃饭。”
我笑了笑,刚要走,就听见一个老太太说:“哎呀!怎么少了一箱酒!”
黄博宇说:“妈,不能吧,肯定是查错了。”
老太太嗓门子不小,她说:“我订的酒我怎么能查错呢!
这不只有六箱吗?”
我赶紧走过去查数:1、2、3、4、5、6……
确实是少了一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