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凉等人面面相觑,但见燕寄羽为陈彻让出座位,陈彻径自坐下吃喝起来。
燕寄羽道:“我记得陈兄弟离去酒楼时似对鲈鱼念念不忘,这咸鱼便是以四鳃鲈鱼腌制的。”
陈彻一愣,道:“将这般名贵的鲈鱼腌成咸鱼,太可惜了吧。”燕寄羽笑了笑,道:“从苏州吴淞江运到昆仑山中,若不加腌制,只怕这鱼早已臭了。”
陈彻道:“这倒也是。”
燕寄羽淡淡道:“一个人很想吃鲜美的清蒸四鳃鲈鱼,最终却只吃到了又冷又硬的咸鱼,那也该知足了。”
诸人心中一动,只觉燕寄羽此言似颇蕴真意,各自沉思起来。
叶凉忽道:“请问燕山长,你究竟为何要杀刀宗?”
燕寄羽微笑道:“究竟为何,对于诸位而言,恐怕并不重要。”静了静,又道,“人生天地间,应当多多思索对自己真正重要的事,关切自己心中真正的渴望。”
叶凉闻言猛然怔住,一时失语。
陈彻吃饱喝足,也不禁思索起来:自己真正渴望的究竟是什么,是能手刃简青兮为韩昂报仇么,还是如五年前所想的去学刀术,做一个名震江湖、再也不用吃剩饭的刀客,抑或只是安安稳稳地当个乞丐混过此生……想到后来,心中却莫名闪过了一道月光下紧握刀锋的身影。
瞥向宁简,却见她也正自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听叶凉道:“我、我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语声很是惘然。
燕寄羽道:“那也无妨,有朝一日,等你见过了这江湖,多半就能知道了。”
叶凉愕然道:“我已见过了呀,半年多来,我见过了像燕山长这般的正气长锋阁阁主,也见过一些武林掌门和前辈,还有其他许多刀客剑客……”
燕寄羽道:“你只是见过了我们,却还没见过真正的江湖。你们只是闭目睡在这江湖里,随波浮沉罢了。”
说完便迈步走向门外,回顾一眼,忽又莞尔道:“咱们去堂中瞧瞧吧,诸位请。”
宁简与陈彻、叶凉一怔,都随燕寄羽来到堂中;只留下萧野谣手持纸笔,皱眉不语,似正苦苦构思画作。
燕寄羽不紧不慢地将堂中未燃的烛台都一一点燃了,又随手扶起了几张歪倒的椅子,道:“几位不妨稍坐,很快便有人至。”
宁简道:“是谁?”
燕寄羽却不答话,忽而转头望向酒楼门口:街上脚步声渐近,少顷却竟是龙钧乐急急奔入了酒楼。
诸人瞥见龙钧乐神情委顿,嘴角溢血,衣衫破烂如乞丐,想见山顶上一场激战定然惨酷;只听燕寄羽叹道:“龙掌柜受伤不轻,快请坐下歇息。”
“多谢燕山长。”龙钧乐坐下来,慢慢缓过了气息,随后讲述起舂山峰顶的情形——
当时方天画等人眼看叶凉抱着雷缨络下山去,也不拦截,仿佛早有谋划似的,猝然间竟是先对柳续发难:那秋剪水年纪轻轻,却已将巴山剑术修至“心照”之境,手中烛台晃动,乱人神思,似乎恰与柳续的“竹声新月”相克;而“画剑堂”掌门孔芜与柳续各擅书画,其画意相较于柳续的笔势,本也颇有一战之力,更可与周行空“画中留影”的神异刀术彼此增益,三人联手奇袭,一瞬里便将柳续制住。
与此同时,展梅也是以一敌三,他出剑虽快逾惊电,但谈寒生的“刀笛”连绵作响,却似对展梅的身法剑术颇有延滞之效,更何况阮青灰的“木余刀”与金厌昔的刀术“无厚”本都善于以慢打快;四人斗得片刻,展梅终究也是受伤被制。
听到这里,宁简忍不住道:“那么龙掌柜自己呢,莫非一直袖手旁观吗?”
龙钧乐干咳一声,道:“我岂是袖手?当时薛夜鱼尚未有所动作,而那方轻游也似随时便要出刀,我便以一己之力与他两人凝神对峙,那也是颇耗心力,苦不堪言。”
燕寄羽道:“龙掌柜辛苦。”
龙钧乐点了点头,继续道:“好在吴重撕碎书信之后,竟似果真借得了云荆山的刀意,只一招便打飞了方天画的长戈,又揪住铁风叶远远地掷出,眼看他返身便要去救展梅,却似突然瞧见了旁边树干上那‘天下刀宗’四字……唉,这一瞧之下,吴重身上的刀意似乎霎时被冲散了许多,脚下踉跄起来。”
说着一顿,看向燕寄羽,苦笑道:“龙某实不知燕山长为何要让柳续写那四字,如今看来,倒是有些……咳咳,有些弄巧成拙了?”
“原来如此。”燕寄羽轻叹一声,又道,“不知后来如何?”
龙钧乐道:“后来吴重见势不妙,抱起地上那位受伤的严知雨姑娘便朝着山下逃去;说来奇怪,那方轻游本是上山来救刀宗的,却忽然跃步挥刀,帮吴重挡下追击,掩护着吴重与严姑娘逃走了,而他自己却落得重伤遭擒,嘿嘿,这又是何苦……”
叶凉等人闻言纷纷动容,均觉方轻游侠肝义胆,实是了不起。
“嗯,”燕寄羽道,“方兄弟此举,我倒有些钦佩。”语声淡然,却也听不出有钦佩之意。
龙钧乐一怔,叹道:“那是、那是,料想吴重抱起严姑娘作为护盾,便是为了引得方轻游救他……当时我见众人忙于追截吴重,便趁机从相反方向下山,虽然接连被阮青灰等人出掌击中,终究却也侥幸走脱。”
宁简蹙眉道:“龙掌柜,你竟丢下柳续……还有展前辈,就这般自己逃下山来了?”
龙钧乐冷哼一声,却不理会宁简。
燕寄羽忽道:“宁姑娘不必忧心,料想咱们稍后便能见到柳续等人了。”
宁简一惊:“可柳续不是被方天画擒住了么……莫非,莫非燕山长是说,方天画他们也会来这酒楼?”
燕寄羽道:“多半是会来的。”
“那只怕未必。”宁简当即道,“他们此刻已然得胜,为何还要回到镇上?多半便会在山上搜查吴重的行踪,或者径直去寻刀宗了。”
寻思片刻,又摇头道:“若他们当真会来,眼下燕山长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么……嗯,照此看来,恐怕燕山长心中也不觉得他们会来吧,否则绝不会置身于此。”
燕寄羽淡淡道:“无论如何,我也须接受自己的命数,正如宁姑娘先前所言,若不认命,也只会显得怯懦可笑罢了。”
宁简闻言静默,半晌过去,忽觉周遭似乎明亮了些许;一时间其余诸人也察觉到异样,可是堂中却并无新的灯烛燃起,不由得相顾惊疑。
叶凉张望门外,忽而脱口道:“是镇上。是这镇上又多出了许多灯火。”
燕寄羽颔首道:“不错。”随即轻叹道,“宁姑娘方才所言不无道理,但他们会来的。”
众人一怔,但见燕寄羽笑了笑,拿起一支烛台,踱步走向门边。
“十三年来最怕点灯,总想起青鹿崖上昏灯点点,照见遍地都是残缺的刀剑,和干涸的血。”
“今夜我点起了满镇灯火,等他们望见了,便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