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芜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吴思邪忽而轻叹:“等再过几年,咱们这些人不知尚能有几个活着?”
众人一阵静默,忽见月光下灰白的身影一闪,却是那道人尹天敌掠近酒坛站定,冷笑道:“诸位都是老江湖了,谁也蒙不了谁,来都来了,还有什么好算计的,喝酒便是。”
尹天敌喝完之后,很快又有一男一女走过来喝酒。那男子眉目精悍,头发极短,自言是西域“明光教”弟子陆孤月;那女子脸颊上刺着一条青郁郁的鱼,却正是先前质疑宁简姓氏之人,她一口气喝完了满满一碗酒,嘴角挂着一丝诮笑,随口道:“山中刺,薛夜鱼。”
人群里有不少人知道薛夜鱼是“山中刺”零字堂的堂主,一时间相顾低语。
随后不断有人上前喝酒,其中有些人之间似是相互厌恶,瞥见对方去喝酒便面露不屑,却也都先后喝了酒。
宁简正自留心听着这些人的姓名出身,忽见方天画侧头看过来,道:“宁姑娘,你也来喝一碗吗?”
“好。”宁简闻言点头。
方天画莞尔道:“宁姑娘答应的却是痛快。”
宁简淡淡道:“我不认识燕寄羽,不知他是好是坏,但我一向讨厌正气长锋阁,嗯……我最鄙夷的便是那些趋附正气长锋阁的势利小人。”
方天画哈哈一笑:“说得好。”
“何况……”宁简又道,“何况我从前虽也不认识方前辈,但刚才听了方前辈吟的诗词,却能听出其中的豪迈磊落,故而觉得,方前辈定然不是坏人。”
话音未落,街上倏忽一静。片刻后,铁风叶忽然纵声大笑:“老方,她说的可是真的?你他娘的竟然还会吟诗?”
随即,众人都哄笑起来;阮青灰道:“方兄,咱们相识多年,我可从没听过你吟诗,嘿嘿,不如你现下再来吟上几句,从此水里来火里去,咱们大伙儿全听你吩咐如何?”
众人闻言纷纷叫好,饶是方天画纵横江湖多年,闯过不少难关,也不禁面上发窘,弯腰为宁简倒了一碗酒,道:“宁姑娘,闲话少叙,快请喝酒吧。”
那薛夜鱼站在不远处,打量着两人,忽而一笑:“方盟主说服不了柳续,便想拉拢他的徒弟么?”
方天画一怔,却微笑不语。宁简蹙眉道:“柳续不是我师父。”
薛夜鱼眉梢一挑,便要开口;陈彻却突然打了个哈欠,道:“我能喝一碗酒吗?”
方天画目光灼灼地看着陈彻,缓缓道:“陈兄弟,你与我等缘分不浅,自该也喝一碗。”
陈彻道了谢,径自取碗倒酒,咕咚两声,仰颈喝完了一大碗酒。
铁风叶忽道:“小兄弟,你为何想要喝这碗酒?”
陈彻老老实实答道:“我渴了。”
铁风叶一愣,与方天画对望,不禁都哑然失笑。
短时里又有几人上前喝酒;陈彻拎着空酒碗,缓缓坐倒,只觉阵阵困意如醉意一般冲昏了头脑,张望周遭,但见街上众人兀自哄笑着,笑声飘浮在月色中,混进了风声里,恍如一阵清寒而激扬的鼓点。
——他默默听着鼓点,不知不觉地沉睡过去。
醒来时已是清晨,却见方天画等人都已离去,只有宁简站在他身前,正自低头沉思。
定了定神,又瞥见地上摔碎了许多酒碗,瓷片凌乱而锋利,在晨光中微微发亮,宛如价值连城的珠玉。
他缓缓站起,道:“宁姑娘,你怎么没走?”
宁简道:“左右无事,便多待了一些时辰,正要走。”
陈彻点了点头,低声道:“宁姑娘,昨夜我朋友死后,我睡了一觉,也是一睁眼便看到了你,当时你已经到了很久了吧——我醒来觉得丹田里不那么痛了,一定是你已经帮我治过伤了。”
宁简淡淡道:“终究却也治不好你的丹田,不提也罢。”顿了顿,又道:“当时你和你的朋友为何会在当铺门口?”
陈彻道:“因为柳续曾在当铺门口站了很久。”说完见宁简似是不解,便又解释了几句。
宁简问道:“他当时是站在哪里?”
陈彻指了指不远处的地面。
宁简默然片刻,轻声道:“那我也去那里站一会儿。”
陈彻一怔,却见她果真走了过去,低头伫立,许久没再说话;陈彻默默瞧着她的侧脸,只觉似乎从未见过她露出这般柔和得近乎凄婉的神情,一时间不禁看得呆住了。
又过片刻,宁简忽然问道:“我回去棺材铺瞧瞧,你呢,你要去哪里?”
陈彻闻言摇了摇头,想到眼下朋友的仇已报了,似乎以后再没任何想做的事,也再没有他能做的事了;良久才喃喃答道:“我不知道,我没什么地方要去了……嗯,我也先回棺材铺,今日我须得将陈彻好好安葬了。”
他随口说出了朋友的姓名,说完自己却是一怔,似乎今日是要将自己葬下似的。
宁简蹙眉道:“走吧。”
两人走了一阵,宁简瞥向陈彻手中,道:“你拿着那碗,是打算以后继续讨饭么?”
陈彻闻言低头,这才察觉自己手里竟仍捏着那只空酒碗,沉默片刻,答道:“……多半是要继续讨饭吧。”
宁简道:“昨夜我撞见你和吕玉寒打斗,你能想到用我的拳术去破吕玉寒的招式,果然天分很高,当真不该一直做乞丐的。”
说完却想到陈彻丹田损毁,天分再高似也没用,不禁神色微黯,转口道:“说起来,昨晚我才只学了一招刀术便赶去了当铺,柳续说,他今日会将余下的刀术传授给我。”
少顷,两人来到棺材铺,走进堂中,却不见柳续;陈彻正觉疑惑,只听宁简微笑道:“他昨晚说要养伤,便躲进了棺材里歇息。”
那棺材铺的主人闻言苦笑道:“我开店数十年,却也是头一回见到活人自己要躺进棺材里的。”
说着走向堂中的一口棺材,移开棺盖,一霎里惊呼出声;宁简与陈彻快步走近,低头瞧去,棺材里却是空无一人。
宁简轻声呢喃:“难道他、他竟离去了?可他还没教我余下的刀术呢……”
那棺材铺的主人愕然道,“这人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一点也没察觉?”
宁简蹙眉沉吟,忽见陈彻从棺材里取出了一页纸笺,当即接过,只见纸上的笔迹纵横如刀,却是几行词句:
“算银台高处,芳菲仙佩,步遍纤云万叶。觉来时、人在红帱,半廊界月。”
宁简低头轻念了两遍,一时间神情怅然若失。
陈彻想了想,道:“这多半便是余下的刀术了。”
宁简道:“嗯,停云书院本就惯用书法传授武意。”沉默良久,忽而轻轻一笑:
“没想到,还是都被吴重说准了。”
陈彻听她语气失落,不禁一愣:“宁姑娘,吴重说你定会学到柳续的刀术,那不是很好么?”
宁简恍若未闻,收起纸笺,转身走出了门。
陈彻犹豫片刻,也跟着来到了街上;正要开口,忽听宁简轻声道:
“吴重说我只要能见到柳续,便一定能学到他的刀术;又说我若学了他的刀术,从此便会……便会喜欢他。”
陈彻闻言怔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默默看着她,心里忽然闪过了晨光中她微微低头,伫立在当铺门前柳续站过的地方时的样子;转瞬之间却又想起她在月光下握住刀锋时的神情,眨了眨眼,又似看见初遇她时,她站在午后浓烈的阳光下,正仰头打量着什么,裙角轻扬,恍如要乘风飞起。
一霎里他心头恍惚,似乎有三个不同的宁简倏然重叠在他的眼前,将晨光、月色与烈阳也重叠在了一起,让他模糊了时辰,再也分不清年月,他觉得自己明明才只与她相识了一日夜,可是却又似已相处了许多年,刹那间思绪晃荡荡如云一般,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手心一松——
啪啦一声,酒碗坠地,惊醒了梦境。
他睁开眼睛,发觉自己醒在马背上,行在春草起伏的荒野间。
侧头看去,却见宁简身披鹤氅,眸光明丽,正凝视着他轻笑道:“陈彻,你好生厉害,骑着马竟也能睡着。”
他定了定神,向着西边眺望,目之所及,宛如在天地间摔碎了许多酒碗,瓷片般的山峰凌乱而锋利,山间积雪在晨光中微微发亮。他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片绵延到云深处的山峰,却莫名觉得熟悉,仿佛曾梦见过似的,不禁脱口道:“咱们到了?”——下一瞬,在宁简回答他之前,他便已经明白了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