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一惊,将针倒在桌上,却听“叮”的一声,又一根针飞入酒杯;他甩手欲将酒杯掷出,叮当连响,一蓬银针齐齐撞入酒杯,震得他手臂酸麻,竟抛不出去。
他怒喝一声,起身四顾,花家诸人正立在丈外,为首一人冷冷盯着他,道:“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若答得不好,便请喝了这杯‘针酒’吧。”
秦楚神情由怒转惧,眼珠一转,惧意又被满脸笑意化开,一迭声道:“言重了,有话好说,好说。”
花家那人道:“我家七弟是被谁害死的?”
“七、七弟?啊,你们是花家,这个、这个……”秦楚额上见汗,张口结舌。
雷府管家见状,快步走近,道:“诸位高人商谈要事,本来万万不敢打扰,只是今时今地,咳咳,还望莫教小人为难。”
花家那人哼了一声,未及开口,庭院中喧哗起来,宾客们接连站起,纷纷道:“雷家家主来敬谢客酒了!”
花家弟子相互对望,为首那人瞪了秦楚一眼,道:“今日我等是来给雷家贺喜,稍后再请教阁下。”
叶凉见内堂中走出数人,当先一人年约五旬,身披鹤氅,须发浓密,样貌英武,只是每走两三步便咳嗽一声。叶凉问过师父,得知那人便是雷家家主雷澈。
吴重道:“昔年我和雷澈对掌,震伤了他的肺经,害他落下病根,咳到了今日。”言罢长叹,似深觉愧悔。
叶凉一怔,自是不信,只不知是该笑还是该陪师父一同叹气。
雷澈客套了两句,向众人引见他左手边的年轻公子,那公子气度俊雅,白衣广袖,脸上笑意温润,对着众人拱手道:“柳州龙霖,见过诸位英雄。”众人哄然应道:“见过龙大公子!”
一片喧闹中,有个紫裙女子静静立在雷澈右侧,身姿纤细,双眸凝如寒星,只是脸上却遮了纱巾。雷澈淡淡道:“这是小女。”人群中一片低语惋惜,颇以不能目睹武林第一美人的容颜为憾。
叶凉听见宾客们议论,得知雷缨络年方十九,自幼投入峨嵋“织星剑”一派,未学雷家武功,江湖中也无人知晓其剑术深浅。
雷澈等三人走到庭院西边敬了两桌酒,龙霖举止淡洒谦和,抬手之间袖缘泛着淡淡的金光,似是绣入了金丝。雷缨络却不饮酒,只是静静随着。
此时庭院中的数名画师都振奋了精神,有的运笔如飞,有的则凑近了仔细观察,生怕画不好这宾主言欢的热闹情景。
叶凉不自禁地多看了雷缨络几眼,不经意间与她遥遥相视,只觉似有两泓清光凉凉地转过脸颊,一瞬里眼前忽明忽暗,光影纷乱,仿佛日光被她的目光拆散了。
忽听吴重道:“她在看我。”叶凉定了定神,却见雷缨络的目光已落在庭柯上了,随口接道:“你说她么?”
吴重道:“不错,你瞧雷澈是不是在看我。”
叶凉一愕,醒觉是自己听岔了,却见雷澈正在与宾客谈笑,道:“他没——”话未说完,心头不由得一凛。
雷澈似是忽然在人群中看见了吴重,将酒盏随手抛在桌上,直直注目过来,眼神中蕴有震怒。他周围的宾客们不明所以,也都望向庭院东边。
叶凉惊讶不已,道:“师父,你……”
吴重摆了摆手,站起身来,与雷澈对视。一时间庭院中鸦雀无声。
雷澈大步走近,冷眼打量吴重,咳嗽了两声,缓缓开口:“吴重,你这条老狗,还活着。”
吴重笑呵呵道:“不敢当,雷兄比我年长,不也清健得很么,不知雷兄有何指教?”
雷澈默然片刻,冷笑道:“论厚脸赖皮,雷某是比阁下差得远了。”
吴重道:“不远,不远,雷兄客气了。”
雷府管家闻言大怒,抢上前来道:“大胆!我看你是活得腻——”话说至此,忽听雷澈低声道:“让开。”语声冷锐,那管家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远远躲到一旁去了。
雷澈说完便剧烈咳着,忽而伸手拍向吴重肩头。
叶凉一惊,却见吴重面不改色,不闪不躲,任凭雷澈的手搭在了肩头。雷澈神情微讶,撤了手,道:“你的狗胆倒是越来越大了。你到金陵来作甚?”说到后半句,语声已极冷肃。
吴重笑道:“我来金陵的缘由,就和龙钧乐不来金陵的缘由一样。”
雷澈哼了一声,若有所思;片刻后微笑道:“你好生活着,且看你还能活几日。”言罢转身而去。
众宾客看得一头雾水,许多人都不住打量吴重。叶凉问道:“师父,方才是怎么回事?”
吴重笑道:“没什么事,故人闲谈罢了。”坐下又吃喝起来。
叶凉听见不远处有人嘀咕:“方才雷老怪掌劲一吐便可震死这人,却收手走了,嘿嘿,这人捡回一条命却还不自知。”
又见雷澈走到了庭院中间,与龙霖交谈;数丈外站着一名画师,手持纸笔,正自定睛端详这对翁婿,似是要描摹他俩的相貌。叶凉瞧了两眼,心中怦然一跳,几乎惊呼出声——
那画师容貌清秀,嘴角的笑意如微风般自在,赫然便是叶凉在舟中遇到的书生萧野谣。
叶凉当即低声说与了师父。吴重头也不抬,道:“你才瞧见么。”仍自夹菜吃。
叶凉的目光紧追着萧野谣,但见他躬腰碎步,小心翼翼走到庭院正中,对着雷、龙二人长揖道:“在下奉命作画,只是离得远了,瞧不清两位贵人的眉目,可否容我近前一观?”
雷澈微微颔首,龙霖也温声道:“阁下请便,有劳了。”
“多谢。”
萧野谣缓步来到雷澈面前,只看了两眼,便走到龙霖对面。打量片刻,草草在纸上画了数笔,赞道:“龙公子风神秀拔,骨相清奇,可谓是龙凤之姿,只可惜……”说到这里,轻轻一叹。
龙霖微笑道:“只可惜什么?”
萧野谣道:“只可惜眉骨断了。”
龙霖讶然笑道:“在下眉骨好端端的,怎会——”
话说至半,萧野谣衣袖微振,拈笔的手心一扬,笔锋倏忽点在龙霖的眉心上。
庭院中一寂。龙霖软颓在地,无声无息地死去。
萧野谣手腕空悬,如点眉妆般轻灵,宾客们眼睁睁看着,但见他手里的笔杆隐隐透红,像是一根沉浸了血色的细骨。
霎时间满庭哗然。有人似是认出了这支笔,叫道:“此人是‘龙骨丹青’萧野谣!”
龙霖倒地之际,雷澈身形微晃,右掌已扣在萧野谣肩上——手指触及肩头的一瞬,萧野谣束发的带子立时断了,长发飞扬,袍袖鼓舞,衣衫上流漾出一片轻雷般呲呲微微的响声。
“这便是‘雷渊壶’么,雷家内功名不虚传。”萧野谣一笑,头颈微仰,注目苍穹,似乎正有雷潮从天上倒灌下来。随着他说话,一股股鲜血不住涌出嘴角,淌在衣襟上。
雷澈低低喝问:“谁指使你来的?”说着手指扣紧。
萧野谣身躯微震,咳出大口的血,忽而闭目一瞬,再睁开时,目中神光飞动,温和的神情变得清狂落拓,叶凉远远看着,喉咙莫名一紧,似乎从前听的说书人讲过的那些传奇都从心中缓缓升上来了。
雷澈与萧野谣对视,只觉眼前这画师浑似换了个人,仿佛周身蒙上了一层古意,江山如画,多少英魂尽在眼中。当是时,秋风掠过庭院,两人的衣角却突兀垂落,萧野谣微微张唇,雷澈脸色骤变。
似有古鲠在喉,纵声一啸,吐出千载风流!
雷澈被啸声震得连退三步,瞥见数尺外雷缨络仍自静默立着,嘴角溢出的血已染红了面纱。雷澈急喝:“络儿快退!”挥袖一拂,连带着女儿飘退丈许。
萧野谣趁隙掠向庭院东边,有几人挡在半路,都被他随手震飞。叶凉看着他如疾电般闪过了身侧,一刹那似乎冲着自己眨了眨眼,再一想,却又觉得是自己看错了,心头一时怅恍。
花家弟子纷纷呼喝:“狂徒休走!”“好个贼子!”手上却也并不怎么费劲拦阻。等到雷澈追至,萧野谣已跃过院墙,不见踪影。
吴重笑道:“这人很是狡猾,知道花家求婚遭拒,不会帮雷澈拦他的。”说罢忽然站起,快步走到庭院中间,低头看着地上的一张纸。
叶凉心中微动:那是先前萧野谣袭杀龙霖时遗落的。
他走近了瞧去,纸上粗粗勾勒出一个眉骨开裂的骷髅。不少宾客也围上来看,都道:“听闻这萧野谣画人只画骨相,果真不虚。”
吴重轻叹道:“此人号称龙骨丹青,但画人骨多,画龙骨极少,没想到以龙霖的天资,也只是人骨。”
说完俯身捡起了那张画,只看得几眼,微风拂过,那画却飘成了纸屑,想是先前便被震碎了,却竟凝到此刻才散。
叶凉出神片刻,环顾庭院:众宾客脸色惊慌,议论纷纷,雷家弟子手持兵刃,往来匆忙;唯有雷缨络仍然静立于庭院中间,与周遭的慌乱格格不入,宛如湍流中的一块礁石。
叶凉目光一顿,但见她神情被面纱遮掩,难辨悲喜,处在自己家里倒像是个过客。
此时,内堂里的其余客人也走到了庭中,那个引领师徒俩来到雷府的年轻人正在其间。吴重指了指年轻人身旁的一位白发清矍老者,道:“那老头便是胡家家主胡越枝。”叶凉一怔,那老者似与寻常田家翁无异,只是脚步声极重,浑不似是轻功世家的家主。
吴重瞥见叶凉神情疑惑,微笑道:“这老狐狸将轻功练成了‘重功’,其中大有真意。”
那老者站定了,道:“去问问。”年轻人找雷府管家问明了情形,回禀道:“是萧野谣,杀了龙家公子便逃远了。”
“嗯。”老者低头看着地上,目光自西向东缓缓转过,一直望到墙外,才抬起了头。
叶凉看在眼里,心头一凛:这老者方才本在堂内,但却看破了萧野谣一路逃离的踪迹,庭中以青石砖铺地,不留脚印,也不知他是如何瞧出来的。
雷家弟子在庭院中搜寻一阵,又拷问了几名画师,没能找出什么头绪,便都聚到庭院东边,准备翻过院墙搜寻。
那老者忽道:“飞尘,你去会一会他。”
那年轻人点了点头,默默朝着院子东边走去,渐行渐疾,倏忽纵身而起,从雷家弟子的刀剑上借力数次,节节拔高,在高过院墙的一瞬身形凝滞,仿佛铜镜当空散碎,消失在众人眼中,似已随风化入了九霄。
叶凉看得悠然神往,只听众宾客一阵惊呼,赞不绝口。
“登刀入白云,了不起。”吴重轻叹道,“那人是叫胡飞尘么,想不到胡家年轻一辈竟出了这般人物。”
雷澈扫视庭中,忽然走到吴重面前,道:“那姓萧的与雷家素无恩怨,不会平白来杀人,你可知是谁收买了他?”
吴重呵呵笑道:“我怎会知道?雷兄太高看我了。”
雷澈道:“你当真不知?”语声喑哑,如雨前的闷雷。
吴重摇头道:“不知。”雷澈不再多言,转身便走。吴重忽道:“雷兄,请留步。”
雷澈止步回身,皱眉不语。吴重拱手道:“实不相瞒,此次我来金陵,已花光了身上银两,唉,行路艰难,还望雷兄慷慨解囊。”
一旁的雷府管家听了,张口欲骂,瞧了瞧雷澈脸色,却又忍住。雷澈以手掩口,咳了好一阵子,听得叶凉心弦紧绷。
雷澈瞥了管家一眼,那管家赶忙凑近,却听雷澈缓缓道:
“他要多少,就给他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