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彻一时不及细说,急匆匆领着主人宁简返回韩昂所在之地。
尚未走近,便见一群野狗正围着韩昂打转,不时便有一只狗凑到韩昂脸旁轻嗅几下。宁简道:“这人快要死了。这群狗在等着他咽气。”
陈彻胸中陡然一酸,冲上前去拳脚齐出,将那群野狗逐走。转回头对宁简道:“他是被天音宗的薛秋声所伤。”
宁简点了点头。陈彻道:“主人,请你救救他。”宁简道:“他是你的朋友?”
陈彻想了想,道:“也称不上。”
“称不上么,”宁简淡淡一笑,“那你为何要救他?”
陈彻道:“他请我吃了烙饼。”顿了顿又道:“求主人救他。”
宁简默然片刻,道:“四年前你我约好,你每求我一件事,便须多给我做一年仆从。这四年来你很有骨气,从没求过我一件事。今日你要求我么?”
陈彻道:“嗯,求主人救他。”
宁简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伸手搭住韩昂右腕脉门,渡入内力,片刻后神情微变,又将掌心按在韩昂的“肩井穴”上。
半炷香后,宁简额上微微见汗,撤掌道:“寒蛩爪的内劲很是奇诡,侵入经络已久,一时难以根除,不过此人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陈彻道:“多谢主人。”
不多时,韩昂清醒过来,缓了口气,瞧见陈彻身旁立着一名容貌极清丽的年轻女子,寻思一阵,道:“这位姑娘,想来便是陈兄弟的主人吧。”
陈彻点了点头。韩昂道:“多谢姑娘仗义相救,如此深恩,实在——”
宁简淡淡道:“我救你不是仗义,你也不必谢我。”韩昂一愣,便没说下去。宁简转头对陈彻道:“他不久便会再睡过去,须得将他安顿到客栈里静养。”
陈彻道:“我背韩大哥过去,只要走得慢些,应当不会牵动伤势。”
宁简想了想,道:“你没有内功,终究走不稳当。嗯……你且在此稍待。”说完便向东行去。
她说走便走,陈彻倒也习以为常,对韩昂道:“韩大哥,你好些了么?”
韩昂道:“好多了,陈兄弟,多谢你。”
陈彻道:“你请我吃饼,我请我主人救你,咱们谁也不欠谁。”韩昂道:“那我是可占了大便宜了。”说罢与陈彻相视一笑。
韩昂又道:“方才我在半睡半醒之间,依稀瞥见你出拳打狗……”陈彻道:“嗯。”韩昂道:“你的拳脚很是利落呀,是你主人教你的吧,你不是说没怎么练过么?”
陈彻一怔,道:“说是没怎么练,多少也练了一点。”
韩昂沉默片刻,道:“陈兄弟,你的武学天分这般高,心中定然也有很高的志向吧。”
陈彻道:“没有。”
两人在凉风中闲聊了一阵,韩昂忽觉倦意深深涌来,果如宁简所言,很快便陷入昏睡。
夜色渐深,青石镇上渐渐亮起了稀稀落落的灯火,陈彻望见宁简快步归来,后面还跟着另外两人,都是陈彻未见过的。
陈彻打量右边那人,见他年约三十,模样很是敦厚,甚至显得有一丝憨傻,身形却极为健硕,肌肉鼓胀,掩在一身青灰色短打劲装之下。
再看左边那人,不由得一惊:那人一头凌乱灰白的长发,脸上伤痕纵横,双手被缚,一袭红袍上遍布血污,双腕和双膝上血迹尤重,脚上拖着铁锁链,走得踉踉跄跄,瞧上去可谓惨不忍睹,但那人却神情漠然,半闭着一双眼睛,似是毫不在意。
陈彻道:“这人便是弓魔?”宁简点了点头,道:“弓魔旁边这位,便是近年来名震江湖的雷缨锋雷兄了。”
雷缨锋道:“宁姑娘过奖了。”嗓音既沉厚又干脆。
陈彻留意到雷缨锋的双臂上遍布细细的火色纹路,乍看以为是刺青,随即又觉不是:那些细纹宛如血脉,似是由内而外透发出来,仿佛有滚热的熔浆般的力量正在雷缨锋的皮肤下面流动。
宁简道:“可否有劳雷兄,将这位受伤之人带去客栈?”
雷缨锋道:“自无不可。”当即一手托在韩昂背心,一手托在其膝弯,将其抱起,忽然眉头微皱,又道:“寒蛩爪么,好生狠辣。咱们走吧。”
几人前去客栈,途中宁简忽道:“陈彻,把那枚珠钗给弓魔戴上。”
陈彻一怔,点头答应,方取出珠钗,“弓魔”江海余半闭的眼睛陡然睁开,目光宛如两道寒芒钉在珠钗上。
陈彻与江海余对视片刻,道:“弓魔的眼神有些怪异。”宁简微微一笑:“吓到你了?”
陈彻老实答道:“那倒也没有。”说着便要上前将珠钗插进弓魔头发。与此同时,雷缨锋忽然双足微颤,上半身纹丝不晃,人已挡在江海余身前。
宁简蹙眉道:“雷兄这是何意?”
雷缨锋道:“弓魔虽恶,总算是武林中的成名高手,咱们擒他杀他,天经地义,却也不必折辱于他。”
宁简一时间沉吟不语,与她一同擒住弓魔的这些人之中,她最为忌惮的便是雷缨锋。对于雷缨锋的武功,她多年前便有知闻:金陵雷家武学,分为“风雷”、“渊雷”、“岩雷”三种,其中风雷是拳掌功夫;渊雷是雷家正统内功,又称“雷渊壶”,运转起来能极大激升“列缺惊飞掌”等风雷武学的威力;至于岩雷,则独有自己的内功与招式,修练起来艰巨无比,而且即便穷年累月耗费绝大心力练成了,威力似也未必能胜过风雷。故而雷家弟子几乎人人修习渊雷和风雷,雷缨锋是近五十年来唯一练成岩雷之人,其心性之坚忍,让她思之隐隐惕然。
陈彻道:“主人——”宁简冷哼一声,道:“此事先不着急,等到了客栈再说。”
陈彻闻言将珠钗收起,雷缨锋道:“谢过宁姑娘。”
少顷,一行人来到了青石老店,推门而入,堂中已燃起了灯烛,喧笑声扑面而来。
陈彻环视堂中,但见玄真教三人与“飞光门”的岑东流坐了一桌;薛秋声与“明光教”的卓明月各自独坐一桌;那身形肥胖的富家公子则在堂中走来走去,指手画脚,似谈笑正欢。
众人见到雷缨锋,纷纷起身道:“雷兄辛苦。”唯有薛秋声瞥见雷缨锋竟抱着韩昂进来,便只静静坐着,神情僵冷。
陈彻随雷缨锋来到楼上客房将韩昂安置妥当,返回堂中,坐在主人宁简那桌。雷缨锋则与江海余坐了角落一桌。
众人相互敬酒,堂中一时嘈杂。那富家公子笑嘻嘻道:“不妨也给弓魔吃两口饭,若他等不到明晨便饿死了,那可没法向温楼主交代。”说着让店伙计端来半碗饭、一碗水。江海余脸色淡漠,既一言不发,也不吃不喝。
宁简忽道:“陈彻,讲讲韩昂的事吧。——诸位也可一起听听。”
堂中顿时一静,陈彻怔了怔,站起身,将韩昂如何遇到薛秋声、如何为其所伤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众人听完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开口。岑东流干咳一声,道:“虽说是那韩昂挑衅在先,不过薛兄出手是否也……太重了些?”
方轻游亦道:“岑兄所言不错。”
薛秋声冷笑道:“天音宗对正气长锋阁的决议素来奉行、不遗余力,薛某说要杀刀宗,也正是为此。那姓韩的小子非只是辱我,更是不将正气长锋阁放在眼里,那便是武林败类,死不足惜。”
“薛兄言之有理。”那富家公子接口道,“当时我正在薛兄身边,那韩昂所言,方才诸位也都听这位陈兄弟讲了,确然是对薛兄甚不尊重,咱们江湖武人本就看重脸面——”
正说到这里,宁简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她方才只是神色清冷地听着,此刻嘴角带笑,在灯烛映照之下极为明丽。
薛秋声皱眉道:“宁姑娘笑什么?”
宁简轻啜了一口酒,转头看向薛秋声,不疾不徐道:
“蚍蜉撼树,实在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