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般的晚霞横在天上,斩得青石镇一片昏黄,陈彻在睡梦中感到了一丝刀意。
他睁开眼,看到一个清瘦落拓的年轻人提刀立在他的脚边。那年轻人道:“在下姓韩——”
刀光在陈彻的脸上折出亮斑,直视刀锋让他感到了一丝暖意,于是他又闭上了眼,继续睡觉。
镇上的石街不怎么平整,春草蹿满了大大小小的石缝,陈彻就躺在街上,那些野草倒像是从他身上蔓生出来的。那年轻人一怔,提高声音道:“小兄弟,站起来说话。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陈彻慢慢站起,打了个哈欠,半晌才懒洋洋道:“陈彻,十九。”
“原来是陈兄弟。”那年轻人笑道,“我姓韩名昂,是个刀客!”陈彻又打了个哈欠,没说什么,睡眼惺忪地打量着韩昂手里的刀。——那实在很难称作一把刀,只是一条狭长开刃的铁片,一端用布条缠出了握柄。
“我的刀不好,”韩昂也低头看着自己的刀,似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快便抬起头来,“但可别小瞧它。”
陈彻嗯了一声,看看韩昂,又看看地上,似想继续躺倒睡觉。韩昂笑道:“陈兄弟,你很困么,我来问你,这里可是青石镇?”
陈彻点了点头。
“那好得很啊。”韩昂手腕一振,那条薄铁片在早春的凉风中发出嗡嗡低鸣,“早听人说玉门关外六百里便是青石镇,也是西去昆仑的必经之地,如此看来,我倒也没走错路?”说完目光灼灼地注视陈彻。
陈彻被他盯了一会儿,老大不自在,只好接口道:“你没走错。”
“如此甚好!”韩昂肃然点头,“你可知我为何来此?告诉你也无妨,如今正气长锋阁已被猪油蒙了心,竟要与‘刀宗’决裂——嗯,看你年纪这么小,也不像江湖中人,多半没听过刀宗的大名。”
陈彻道:“听过的,他是叫云……云什么的。”韩昂道:“云荆山。”顿了顿又道:“你连刀宗的名讳都记不住,怕是记性不怎么好,你且来说说,我叫什么名字?”
陈彻道:“不知道。”韩昂道:“那我再说一遍,你可听好了,我叫韩昂,是冀州人——”陈彻道:“你有吃的没有?”韩昂楞了楞,随即哈哈一笑,从行囊中取出半张烙饼、一包腌菜,道:“我只有这些。”陈彻接过饼吃了起来,半晌没有抬头,韩昂笑了笑,正要开口,陈彻忽然道:“我记住你的名字了。”
韩昂道:“我还有个绰号,叫作‘刀震冀北’,那是江湖人称赞我的刀术。”说完看着陈彻,不禁有些心虚。其实三年前他在冀州城内的“冀北酒楼”饮酒时,曾经挥刀吓退了几名不通武功的闹事酒客,酒楼掌柜便题写了“刀震冀北”四字赠他,却并非什么江湖武人的赞语。
陈彻吃着饼,嘴里含糊道:“绰号我也记住了。”韩昂脸上微红,道:“方才我讲到,正气长锋阁枉顾恩义,许多武林中人也不辨是非,竟要赶赴昆仑谋害刀宗,我来到此地,正是要拦下他们!”
说到这里,韩昂来回走了几步,左顾右看,似乎周遭正有不少人围着他似的,神情渐渐激动。
两人一时间无话。街上荡开几声犬吠,陈彻转头一望,却是不远处有几只野狗奔过。他将吃剩的烙饼递还韩昂,道:“你也吃点吧。”
韩昂摆了摆手,问道:“你今日可曾遇到携带刀剑的过客?”陈彻道:“遇过几个,都是向我打听镇上客栈所在。”韩昂道:“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你为何不住客栈,却要睡在街上?”
“住不起。”陈彻道,“我家主人要我在青石镇等她,她就快到了。我睡在街上,她一到便能瞧见我。”
韩昂笑道:“原来你是给人家当仆从,你这般懒洋洋的神情,倒真不像能伺候人的。”
陈彻道:“我是欠了主人的恩情,不得不还。”韩昂道:“什么恩情,说来听听。”
陈彻道:“从前我在酒楼做店伙计,认识了一个小乞丐,每日酒楼打烊后,我便将客人吃剩的饭菜拿给他吃,时日长了,倒也成了朋友。后来他行乞时得罪了恶人,被打死了。我想为朋友报仇,却没武功,是我主人帮我报了仇。”
韩昂听他一口气说完,不禁有些讶异:“我原以为你不爱说话。”
陈彻道:“我现下吃得太饱,睡也睡不着,本该走动走动,但我又想,说说话也是一样,多说几句话便不撑得慌。”
韩昂沉默片刻,道:“你真是懒得很了。嗯,你家主人帮你报了杀友之仇,从此便收了你做仆人,是么?”
陈彻道:“不是。当时我主人对我说:‘你天资聪颖,不该做一辈子店小二。’后来我便……”韩昂打断道:“你天资聪颖么,我可没瞧出来,哈哈,后来你便怎样?”
陈彻道:“后来我便不做店小二了。我心想主人的这番话不无道理,做店小二每日里起早贪黑,很是辛苦,反正我那朋友已死,酒楼的剩饭也没个去处,我不如就做乞丐。此后我便做了一年乞丐,没想到又遇到了主人,她不许我做乞丐,说我还欠她恩情,须得给她做满四年仆从,才算偿还……嗯,到今年已是第四年了。”
韩昂目瞪口呆,未及说什么,忽听长街尽头传来脚步声,侧头望去,却是一个锦衣佩剑的中年人正快步行来。
“陈兄弟,稍后再聊。”韩昂神情一紧,提刀走到长街正中央,朗声道:“阁下请留步。”
锦衣中年人一怔,停步与韩昂对望。
韩昂道:“在下韩昂,是个刀客!阁下可是要去昆仑谋害刀宗?”
锦衣人皱起了眉,却不答话。
“阁下若想杀刀宗……”韩昂的嗓音在暮风中微微有些颤抖,“须先胜过在下!”
锦衣人的右手按上了剑柄。
韩昂见状,飞快地横刀当胸。锦衣人扫量着韩昂,目光从韩昂微微抽搐的瘦削脸颊,落到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衫,再落到那只瘦骨崚嶒的握刀的手上,半晌过去,忽然拱手道:“在下只是路过,并非要去昆仑。”
韩昂一愣,也拱了拱手,却似不知该说什么。
锦衣人淡淡道了声“借过”,从韩昂身侧走过,渐行渐远。
韩昂走回到陈彻跟前,缓缓舒了口气,笑骂道:“他娘的,虚惊一场。”
陈彻默默看着韩昂,没有说话。韩昂从陈彻手里取过烙饼,大口吃了起来。
尚未吃饱,街上又驰来一匹马,马上是个黑衣带刀的汉子。韩昂丢下烙饼,急急起身,那马已奔到他前方十数步外。
韩昂大声道:“阁下请留步!”
那黑衣汉子闻声勒马,回望片刻,道:“阁下有何指教?”
韩昂道:“在下刀客韩昂,请教阁下,可是要去昆仑山杀刀宗?”
黑衣汉子眯起了眼,道:“是便怎地?”
韩昂挺刀前行,道:“是便先须胜过在下!”
“是么,”黑衣汉子冷笑道,“阁下先追上来再说吧。”当即催马驰去。韩昂立时发足疾奔,猛追了一阵子,终究没能追上,颓然走回来,在陈彻身旁坐了。
陈彻想了想,递过饼道:“我刚才捡起来,用袖子擦过了。”
韩昂没接饼,呆坐良久,忽然道:“陈兄弟,你家主人为何要来这镇上,莫非也是要去杀刀宗么?”
陈彻道:“不是。她是去抓一个人,抓到后就来镇上与我会合。”
韩昂一愣:“抓什么人?”
陈彻老老实实答道:“去年秋天,我家主人在鄂州遇到一个胖子,若我记得不错,那人是叫吴重。他给了我家主人二十两金叶子,请我主人帮忙送一枚珠钗给一位故人。”说罢取出珠钗给韩昂看。
韩昂接过珠钗,道:“陈兄弟,你真是个实诚人,什么也不瞒我。”
陈彻道:“说实话省事。”
韩昂端详片刻,没看出珠钗有什么异样,叹道:“只为送这珠钗么,二十两金叶子,那可多得很了。”语气中颇有些羡慕。
陈彻道:“只是那吴重有言在先,找到他那位故人后,须得亲眼看着那人将珠钗戴在头上,可吴重又说那人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怕是找到了他也不肯戴的。”
韩昂道:“原来是个男子,这吴重多半是要羞辱那人吧。”
陈彻道:“我主人也是这般想,故而她说,只好先去擒住那人,再给他戴上珠钗。”
韩昂道:“那人是谁,很难擒么?”
“那人的绰号没你的威风,”陈彻回想片刻,说道,“是叫‘弓魔’江海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