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蝉,锈剑,青衫上流过云影。
叶凉在桂树下坐了一整天,书箧歪倒,满地诗文狼藉,树梢上隐约颤出灯芯噼啪声,是风刀剪落,霜花满袖。
他翻遍了师父的藏书,仍没能给那式剑法取出好名目。
蝉声随风东西,引得他思绪离乱。七年前孤身流浪,初到临江集这座小渔村时也是漫天蝉鸣,绕着他,追着他,勾动他腹中的饥鸣。那些蝉声仿佛亘古已有,丝丝沁入岩土与草木,他口干舌燥,扯了一根草在嘴里嚼着,几乎疑心蝉鸣会在唇齿间迸开。
那日他在初夏的渔村里徘徊良久,头晕眼花,本想乞求一点吃食,却只讨得些打骂;到黄昏转至村后的野山,撞见山腰有两间茅屋、一株桂树,被稀疏的篱笆围在半山余晖里。走近了,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坐在桂树旁的石凳上,手捧书卷,面容和蔼。
叶凉心里一松,料想此人知书达理,必好相求。未及开口,那中年男子已站起来道:“小兄弟,你身上带的可有饭食?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叶凉一愣:“什么?”
中年男子温声道:“你带没带吃的?”
叶凉道:“没,我本来是想到山上摘几个野果。”
“野果么,”中年男子摇头一笑,“早被我吃光了。”
叶凉一时无言,腹中又咕咕响起。那中年男子笑道:“看来你也饿了,偏房里有几捆干柴,你背去江边的陈家酒馆,换些米回来。”
叶凉依言进了偏房,瞥见锅灶边的地上果然堆着柴,微一抬头,双目陡凉,却是墙壁上挂了一柄无鞘的长剑,凛凛生寒。他不敢多看,背了柴径自出门去了。
待叶凉换了米回来,中年男子问道:“可会淘米煮饭?”叶凉点了点头,喜道:“那酒馆的陈掌柜多给了两块豆干哩。”中年男子一笑,指了指偏房:“有劳了。”
两人坐在桂树下各扒了三大碗饭。中年男子道:“你既换了米,何不一走了之,却还回来?”
叶凉一怔,道:“我没什么地方可去。”
中年男子点点头,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叶凉,眉峰渐皱,忽问:“小兄弟,你几岁了,父母安好?”
叶凉边吃边含糊道:“我今年十岁,父母都死了。”
“天无绝人之路。”中年男子道,“你既无处可去,不妨住下来,我这屋子虽陋,总能遮风挡雨;只要每日砍柴勤些,便不愁衣食。”
说完见叶凉犹豫,中年男子又道:“你没在半路上把豆干吃了,足见为人淳厚,如此我也不瞒你:其实我精通剑术,你若留下来拜我为师,我便倾囊相授。”
叶凉从前漂泊行乞,听各地的说书人讲过不少刀客剑侠的传奇,早已心驰神往,当即答应下来。此后两人便以师徒相称。叶凉得知师父姓吴名重,已经“退隐江湖三年有余”,不禁惋惜道:“江湖多好,师父为何要退隐?”
“若学多情寻往事,人间何处不伤神?”吴重摇头长叹,“不堪讲,不忍提。”说罢径自进屋去了。
翌日,叶凉起了个大早,叫醒师父,道:“师父,柴刀在哪儿,我去砍柴。”
“就在偏房墙上挂着,你昨日没见么?”吴重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从此叶凉成为临江集唯一一个用剑砍柴的人。
数月后,叶凉从村民口中得知:三年前吴重路过临江集时,看上了陈掌柜的闺女,从此住下,只是陈掌柜嫌吴重穷困,不肯答允这门亲事。而就在叶凉到临江集前不久,吴重已花光了积蓄,三五天才去砍一次柴,度日艰难。叶凉此时再回想师父那句‘天无绝人之路’,似乎别有意味。
那天回到家,叶凉问吴重:“师父,你是爱慕村东的陈家姑娘,才退隐江湖的么?”
吴重嗤笑道:“胡言乱语,为师是何等人物,哪般志向,岂会被村妇所累?”
晨光如柴,繁星似米,一趟趟地更换,山色依旧,剑刃却渐渐生满了锈,叶凉一直也不知师父究竟算何等人物。
这一日,吴重去江边酒馆找陈掌柜下棋,出门时交待叶凉给剑法取名。叶凉昏头涨脑地翻了一天书,想着不知何时才能翻过眼前这座山,去远处瞧瞧。可是照师父的脾性,怕是要在山中终老了。
袖中鼓进山风,书页飞卷如浪,叶凉心中灵机微皱,待风稍止,振剑将一瓣桂花挑过眉睫,霜意刺入眸中,他微微阖眼静候。冷香落上诗句,遮住“春风”二字。
“将就用吧。”叶凉拂开落花瞧去,嫌字眼有些寻常了。毕竟这是他仅会的一式剑法。
七年前,吴重言而有信,在叶凉拜师当日便教了他一式剑法。叶凉欢心雀跃,认真练了两个时辰,对吴重道:“请师父教我第二式。”
吴重笑了笑,道:“再练练吧。”
叶凉见师父笑得高深莫测,不敢多问,整整又练了三天,才去找吴重:“师父,请传授我第二式吧。”
吴重哼了一声,道:“贪多嚼不烂,先练熟第一式再说。”
叶凉迷惑起来,苦心琢磨这式剑术,反复请吴重讲解,半月后道:“师父,我已经练熟了。”
吴重面色一沉,道:“学武练剑,最忌冒进。欲速则不达,你离真正练熟还远得很。”
叶凉道:“那我练给师父看,哪里练得不对,请师父指正。”当即施展了一遍。吴重皱眉看着,似乎也没找出哪里不对,道:“你再使一遍。”叶凉就又使了一遍。
吴重沉吟道:“嗯,总归还是……还是不够纯熟。”
叶凉道:“师父,你是不是只会这一招剑法呀。”
吴重一愣,随即涨红了脸,喝道:“胡说八道,为师精研剑术,通晓的招式何止万千?”缓了口气,见叶凉似要追问,便又道:“你当前的练法,架势是熟了,却未得其神。手上有,心中无。”
叶凉道:“那如何才能得其神?”
吴重道:“同一式剑术,在清晨施展,和在黄昏时不该是一样的。”
叶凉心头微震,似有所悟。
“人居红尘,行山水,遵朝夕,临阴晴霜雪,感喜怒哀矜,天地人心,无不瞬息万变,剑术又岂能一成不变?”吴重语声渐肃,“练剑时身心须呼应天地,切不可闭目塞听。等你练到‘顺时变化,应机而动’的境地,才算真正练成了这一式。”
叶凉低头沉思,忽瞥见吴重偷偷舒了口气,又将信将疑起来,问道:“那徒儿多用心揣摩,日后总是能练成的吧?”
吴重道:“在心里想容易,在心外想难。且把心放到天地间去悟,山水自有清音,草木岂乏深情?”说着悠悠一叹,回屋打盹去了。
叶凉似懂非懂,此后屡屡请教,却也只是多听了几番晦涩道理;有时他也会恳请师父显露几手别的剑术,每当这时,吴重便会念叨些文绉绉的话搪塞过去。
叶凉别无他途,唯有勤修不辍,从花繁鸟啭到寒雨飘叶,自雪覆山林至江暖鱼跃,数年中将仅会的一式剑术练出了万千变化。练到第五年,出剑似已暗合天象地势,阴时刃鸣如雷,寒时剑风萧瑟,心思畅快时剑光若虹,颇能惊散鸟兽,只是从未与人交手,不知剑威究竟如何。某日,他去陈家酒馆送柴,遇到一名客人酒醉滋事,当即挺身而出,以柴代剑,刺向那酒客胸口。
那酒客一把夺过干柴,随手撅断,踹飞了叶凉,骂道:“毛都没长齐,还敢招惹老子!”
叶凉跌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心中气闷难言。当日归家告知了师父,吴重沉吟道:“那酒客以不变应万变,定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叶凉认得那酒客只是村里一个寻常渔夫,闻言丧气失意,心想师父大约也不过是落魄闲人,自居江湖客罢了。
这念头老早便在他心里抽芽,只是他迟迟不愿这样想。往后几日,他练剑便不怎么用功,吴重察觉后斥责了几次,未能奏效,又见他每日没耽误了砍柴烧饭,也就不再多言。后来反倒是叶凉自己,闲时仍忍不住挥舞锈剑,异想天开,给那式剑术编出许多奇怪变化。
可不知为何,当他继续练下去,那些数不清的剑路变化却渐渐从他心头淡去,如雾气般接连消散,难以抑止。等到这一日吴重让他给剑招取名时,他心中已只剩下最初学到的那一式。他愈发沮丧,心想七年寒暑,练来练去,也只是练会了一招没什么用的剑术。
叶凉收拾好书箧,一阵急风如火石般擦过山野,满树花瓣在夕照中几欲燃起,他听见风声里混入了几声足音,知道是师父回来了。这七年来,他谨记师父“不可闭目塞听”之言,练剑时总是着意留心周遭声色,日积月累倒也练得耳聪目明。
足音缓缓流近,听来虚软无力,像是浮在远处隐约的江潮声之上。叶凉回身看见吴重神情沉凝,似乎郁郁不乐,便问:“师父,今日又输棋了么?”——吴重隔三差五便去酒馆找陈掌柜下棋,村里人都说吴重屡屡故意输棋,以此讨好未来的岳丈,只有叶凉知道师父是棋力确然不及陈掌柜。
吴重却半晌没有回答。
叶凉微觉诧异,但见吴重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衣,左手当胸悬着,右手提了一坛酒,身姿古怪地立在黄昏的风中,仿佛化成了一株枝杈横斜的老树。反倒是他身旁的桂树花枝招展,更显生机。
叶凉游疑道:“……师父?”他看到吴重左手手指不住屈伸,似在计算着什么。
吴重哼了一声,回过神来,道:“我怎会输?我还赢了一坛酒哩。”说着晃了晃手里的酒坛。
叶凉喜道:“有酒喝了?”师徒俩往年只在中秋和除夕才舍得打两角酒。
吴重道:“今天是大日子,须得有好酒好肴。”
叶凉想了想,今日似乎并非什么生辰节庆,迷惑中却听吴重问道:“剑招的名目可想好了?”
叶凉道:“想了一整天,也没想出合意的,只得胡乱从书中挑了一个。”
“早晨我让你想时,你还觉得轻易。”吴重颔首微笑,“想得久,足见你深知这一式的神妙,没有等闲待之,为师甚是欣慰。”
叶凉道:“倒不是神妙,我只是不会别的招式。”
吴重敲了敲叶凉的额头,道:“傻孩子,你在书里挑了什么名目,且说来。”
叶凉道:“春风。”
“春风么……”吴重沉吟片刻,蹲了下来,手指在地上划出一横,随即顿住;摇头叹道:“被秋光催成霜鬓,早忘却春风词笔,这二字太老,太老,不是好名目。”
叶凉心说春风解冻,万物更新,怎么能说“太老”,但也不好反驳师父,只道:“那便请师父赐名。”
吴重闭目沉息,半晌不语,忽睁眼道:“烧菜。”
叶凉道:“烧菜?这名目未免……”
吴重道:“快烧菜去,为师饿了。”
叶凉哑然,径自去洗菜淘米。不多时,一碗青笋腊肉,一碗野菜豆腐,一钵鲜鱼汤,都摆在了屋里的旧木桌上。吴重尝了一口鱼汤,咂嘴赞道:“汤里是加了桂子么,很是清甜,嗯,你武学天分不高,烧菜倒是颇具匠心。”
叶凉闷声道:“徒儿天分再低,七年里学个三招五式总也能学会的。”
吴重嘿嘿一笑,自顾自倒酒喝酒。烛火昏黄,师徒俩相对而坐,一时无言。叶凉问:“师父,今日是什么要紧日子吗?”
吴重咽下一口酒,漫不经意道:“今日是咱们在此山中的最后一日,明早咱们便下山去了。”
叶凉一惊,问道:“下山去哪里?”
吴重道:“天地之大,江湖之远,何处去不得?”
叶凉又是一惊,嗯了一声,慢慢低下头去。吴重微笑道:“你不是一直想下山吗,怎么反倒不说话了?”
叶凉忽然从吴重手里抢过酒坛,倒满一碗仰头灌下,吁出一口气,侧头看见月光一滴一滴从窗隙漏进来了,他默默看了片刻,轻声道:
“山里住了七年,还没见过真正的江湖。”
“沉住气。”吴重呵呵笑着,给叶凉又倒了一碗酒,“尘世间的滋味尝得太早,不是好事。”
夜风一紧,吹开了窗,烛火乱摇,叶凉忽觉吴重神情有异,心中一动,却欲言又止。他往日里没少听师父牢骚抱怨,但此刻头一回感到师父的愁绪是如此真切,仿佛满室烛光一瞬间都凝停在吴重的脸颊上,映出了什么。他觉得吴重的笑声像是生了锈,说不出的老旧沙涩。
“我当年便是……”吴重只说了半句,便起身去关窗了。
叶凉道:“师父,你当年便是如何?”
吴重哈哈笑道:“我当年的英雄事迹,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随即走到床榻边坐下,似是打算睡觉了。
叶凉愕然道:“师父,你不吃腊肉么?”往常每逢有好菜肴,吴重总是抢着挑肉吃。
“你吃吧,吃完就去收拾行李。”吴重躺平了,又道,“记得把‘孤鹜’带上。”
叶凉一怔:“孤鹜是什么?”
吴重道:“就是你的砍柴刀。”说完不久就打起了鼾。
叶凉这才知道,原来那把剑是有名字的。
他走出门,去偏房取了剑,长久伫立在篱笆院里,遥遥地听着犬吠江声里,嘶马行古道。
山下,临江集的灯火渐次熄去。
当晚,叶凉一个人去了江边,用江水洗剑。那剑已沾过太多月霜晨露,他擦了又擦,多少拭出一痕冷锐。
月色里,他提着剑往回走,鸟兽的窸窣声远近起伏;随着他手腕晃动,有一蓬锈迹斑斑的光在山林间一闪一闪。他走了很久,像走在一场长梦里。
七年来,无数次梦入江湖,天地都在雾中。那雾气遮蔽紫陌红尘,掩去飞马快剑,不让他看个分明。
回到山腰茅屋,屋里已生起了炉火,吴重仍在酣睡,不似曾起来过的样子。
叶凉在屋里静坐片刻,又出了门,在桂树下将自己仅会的那式剑法认认真真地使了一遍。
而后他靠着树坐下,天上星宿列张,地上月影斑斓,他在不知不觉中睡去。
他梦见了许多他不曾到过的地方。
忽而夜登华山,绝顶之上云飞月涌,天风飘坠,忽而乘舟驾浪,茫洋东下,仙山海市隐在波涛明灭间,忽而又见江南陌上生春草,梨花落地成秋霜……山转海旋之际,倏然蝉声四起,身子随即一坠,断碎成了野草上的一簇露珠。
叶凉惊醒过来,已是半夜,蝉声逐潮远去,残梦随着冷汗流满了脊背。
他摇摇晃晃地站直,神思怅惘,只觉仿佛从方才的怪梦中捕到了一丝剑意,再深想时,心中却又模糊起来。
他静立沉思,侧耳倾听,似是想再听一听梦里的蝉声。努力回想了良久,摇摇头走向茅屋,推门而入,一瞬里恍惚撞见月下浮舟逐浪,山间燕飞猿徊,美人长袖飘摇,壮士拔剑死生。
种种幻景,匆匆过眼,叶凉霍然顿步,眼前却只是师父提着烛台,在给炉膛添柴罢了。
叶凉和师父对视片刻,打了个招呼,走到自己的床榻,枕着残梦再度睡去。江声入梦,恍若剑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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