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空念走得很快,方瞭只能加快了脚步迅速跟上去,才勉强与他并肩而行着。他们从大厅的侧门走出,来到屋后隐藏的空院中。
这个超乎想象般宽阔的后院实在是令方瞭大开眼界。没想到与前厅仅仅一墙之隔,白家大宅的院内竟然别有洞天。
门前铺上碎石的小路蜿蜒绵延至前,两侧种着一排观赏树木,尚显低矮的珙桐、榔榆和苦楝都敛着干枝,温驯地立在道旁。角隅里还种植着大果腊瓣花、南天竹等观赏植株,但此时已过了果期,又尚未到花期,花枝上只余单调的深绿与红褐色。而顺目望去,一旁的腊梅与山茶花却正盛放怒极,点点薄黄与艳丽的玫红相互衬映着,也算是为这素净的冬季增添了一抹明色。
方瞭忍不住转头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个突兀的院子几乎比整间宅子的面积还大,而在他们前路的不远处,甚至还建了一座泳池,不大的泳池四周都是观赏用的花草灌木丛与乔木,路面都是碎石,只有邻近铺了一层地砖。
波光粼粼的水色倒映在墙面,不时悠悠地晃动着灰蓝色的光影,衬着这冬天里的凉气,令观者后背不禁又生出一阵寒意。
私人泳池啊……方瞭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心里默默感叹一句白家果然是有钱人。
白空念带着她漫无目的地在小路上闲逛着,一路无话。方瞭将视线从那边的泳池收了回来,重新探向白空念身上。
刚才他从相框中取出的那张照片,到现在都仍一直握在手中。方瞭偷偷地又瞄了一眼那照片上的女子,脸上的好奇神色都已经掩藏不住了。
白空念感觉到她的观察,转过眼看着她,先还只是沉默着,之后才终于开了口:“照片上的人,是我的母亲。我十岁的时候她就去世了。”
和平常上课时那种平淡笃定的语气毫无区别,白空念轻描淡写地说出事实,他老人家自己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却害得听到秘密的方瞭惊得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
“这样啊……”方瞭的目光忍不住地在白空念的脸与那张照片上打着来回。
她就说怎么对照片里的人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刚才却一直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见过对方。现在白空念一解释,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他们母子,都是难得的美人。那种渗透入骨的气质,是即使一张照片也掩盖不了的相似感。
白空念摊开一直紧攥着的掌心,泛着暗黄的旧照片边缘已经起了些卷儿,从方瞭此时的角度这样看过去,照片微微弯折的部分令上面的女子的微笑看起来又加深了几分弧度。
她很美。但没有一丝娇或艳的感觉。淡淡的不经心的眼神中,也看不出任何特别的情绪。
这一点,与白空念简直神似。
“她的名字叫做程远。”白空念自然地将照片递到方瞭面前,注视着她惊讶的脸庞,接着轻声说道。
“程远,程远……远?”方瞭念着这个名字,脑海中似有无数的线索翻涌搅在了一起,终于,当她再次喃喃地重复了好几遍之后,一个想法蓦地灵光一闪。
“程远?远?满目山河空念远!所以您的名字是……”她一脸认真地盯住白空念,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道。
“嗯。我的名字确实取自‘满目山河空念远’。而其中‘空念远’的‘远’,指的就是我母亲。”白空念平静地说道。
中国人一向都喜欢以吉命名,盼望子女能够借着名字的寓意而一生吉祥、福禄、平安。或许可以说,名字,皆是长辈的祝愿与期许。
空念远……
这个空字,听起来就令人无限叹惋。并不是什么如意的用字。
方瞭的心紧了紧。不由得一下便想起了高砂之前提到过白空念母亲去世的事。听说是二十多年前……
“白老师,照片有些皱了,不然我们还是回去,找本书把它夹在里面暂时保存着吧,否则会弄坏的。”她僵硬地挑了挑嘴角,努力把话题转到了别处。
“没关系,这张只是复制品。原件一直在我那里。”白空念似乎并不在意地答道。
“那他们挂这照片是为了……”方瞭皱了下眉。
白空念将那张照片放进自己的西装口袋里,他微微仰起头,看向道旁显出颓败之色的高大乔木,平静无波地说道:“敷衍我,或者激怒我。理由已经不重要了。”
“或许您的父亲也是真心怀念您母亲的。”停了一阵子,方瞭吐出这句没什么真实感的安慰。
“如果心中没有她,就是把照片贴在他脸上,他也不会有任何动容。又何况是挂在他的这个新家,挂在他的新夫人和女儿面前呢。”白空念侧过头,淡淡地看了方瞭一眼,“没关系,我也早就已经不在意了。”
那说明,之前还是在意过的啊。方瞭在心底愣愣地想着,不知不觉又回忆起相册里那个眉目清秀却神情冷淡的小男孩。
那个时候,在母亲身边认真学画的他,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会笑,会哭,会玩闹,会渴望得到父母的关注与赞许吗?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给你打电话的?”过了许久,白空念才终于开始了新的对话,但是这个问题一抛出,方瞭就紧张尴尬得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闲扯了那么多,又在白家人面前闹了那么一出,还不都是因为自己随便答应来这里拜访害的啊?方瞭早就对此懊悔不已,只是还不敢在白空念面前表现出来罢了。
“有一段时间了。只是最近她的电话来得越来越频繁,邀请我到白家做客好几次,叔叔和阿姨又亲自来家里找我……真的很对不起,白老师,我不该擅作主张跑来这里,给您添麻烦了。”方瞭低着头,噼里啪啦就这么对着他胡乱说了一大通,也不管自己是否答非所问,以及对方是否感觉到了自己的愧疚。
伸手不打认错人。嗯,她先乖乖承认了错误,白老师总不好再再痛骂她了吧?方瞭胡乱地想着,却仍没有得到白空念的答复,她又不敢随便抬头去看,于是紧张之余,脑袋也埋得越来越低,最后,干脆像只鸵鸟一样快把头塞进肚子里去了。
突然,有一只手覆上了她的头顶,轻轻地贴着她的乱发揉了揉,温柔和缓的力道其实更像是抚摸。
方瞭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正用手摸着自己脑袋的白空念。
那人却微微歪着头冲她一笑,眼里终于渗入了半分笑意:“没有下次了。但是若有万一,你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方瞭傻不愣登地瞪着他那张漂亮极了的脸,整个人的表情简直呆透了。
白空念再次将她那一头乱发揉得更加毛躁,像只毛发带上静电后张牙舞爪的小猫一般。最后,他和善地拍了拍她的额头:“好了,以后绝对不能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做这种危险的事,知道了吗?”
危险的事?虽然她暂且不太明白有什么危险,但是面前白空念的笑容太温和眼神太明亮,她像是第一次看到璀璨银河的观星者一样,整个人已经头晕目眩,不知所谓了。
“嗯,好,好……”她含含糊糊地应承着。
相信如果现在白空念让她签字画押写下卖身契,她也会意识不清地乖乖答应下来吧。
不过,这被美色所迷惑也仅仅只持续了几秒的时间,方瞭很快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白天被耍得团团转的事,心头就郁积了一团火,腾腾腾地直往外冒。
“白老师,关于您妹妹的事,我只想问一个问题,如果刚才和我玩了一天的那女孩不是您的妹妹,那真正的她为什么不愿意出现呢?如果不愿意见我,那又为什么非得邀请我来这里?还是说……”方瞭的眼角不自禁地向上挑了挑,“她只不过拿见我当借口,其实只是想让您回来而已?”
白空念低头看着一脸认真表情的她,也微微地笑了:“你问的可不只一个问题。”
方瞭没有说话,只是睁着明亮的双眼看着他。
白空念被她看得有些心痒,心头有某种暖热的情绪蓦地跳动起来。他错开眼神,郑重地对她说道:“给我一点时间,之后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跟你解释清楚。”
想起自己之前信誓旦旦地对白空念说过会将自己的过去告诉他,结果却一直拖到现在还没成,方瞭一时有些心虚。
不过白空念的话,一向比她的有说服力多了。她相信他。
“我知道了。”她笑着答应他道。
看到她毫无芥蒂的笑容,白空念的表情也松懈了几分。他伸出手,十分自然地揽过她的肩膀向左侧一带,说道:“晚上风有点凉,再走一会儿就回去吧。我们的房间应该已经收拾出来了。”
“嗯。”方瞭看了看对面的泳池,不禁感觉冷风嗖嗖嗖地直往自己的衣内凑。
就在两人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的时候,白色小楼的二楼窗户后间,一道窗帘被轻轻拉开了一条小缝,一道人影伫立在那黯淡的光影之后,静静地看着他们。
方瞭和白空念被领到各自的房间之后,她赖在门前看了看时间,现在才刚刚八点多,要睡也嫌早,她一个人呆在那房里可不得无聊死吗?
她顺势可怜兮兮地看向站在旁边的白空念,指望他能留下来和自己聊聊天,不然邀请她去他的房间待会儿也可以啊。
可惜,对方是白空念。
他看了她一眼,十分简略地说了一句:“别乱跑,晚安。”
然后他就推门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并在她的面前轻轻关上了门。
碰了一鼻子灰的方瞭嘴角抽了抽,只得认命般地溜进自己那间客房。
房间不大,除去有一个独立的卫生间外,外屋放下一张双人床、床头柜和一套桌椅后便不剩什么空间了。
方瞭走进那个狭窄的卫生间,盥洗台上已经摆放好了所有的洗漱用品。她刷完牙洗干净脸,又把手来来回回地洗了好几遍,之后又一下子变得无事可做了。
她坐回床沿,拿出手机和郁殷童发起短信来。
她没提那个假妹妹和白空念赶来的事,只是抱怨了一下自己一整天被折腾得很惨的经历。结果过了差不多快十分钟,郁殷童的回复才慢慢悠悠地到了:“收到。和高砂在家吃火锅中,晚点聊。”
之后,郁殷童那小妮子就彻底没了音讯。
方瞭暗损一句重色轻友,气呼呼地将手机放在床头,自己则坐在那儿发了会儿呆,觉得有些累了,便干脆合衣倒在了床上。
稍稍躺一会儿就好。她模模糊糊地想着,意识却慢慢地随着一拥而上的倦意而散去,直至终于陷入了昏睡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瞭在一片混沌中似明非明般地听到了一阵熟悉的铃声。她皱巴着脸探手胡乱在床头摸索着,耽搁了好一阵才找到了自己的手机。
她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来电显示便直接按下了接通键。
而电话那头传来的女孩熟悉的问好声,也瞬间令她的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晚上好,方瞭~”暧昧地拖长了尾音,那女孩轻快得一如往常的语调让方瞭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又是你。”方瞭忽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快速瞥一眼被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又看了看早就被自己反锁好的门,语气不悦地说道,“你的待客之道还真是让我吓了一跳,白小姐。”
她故意在那个听上去很讽刺的称谓上加了重音。而对方却似乎毫不在意。
“虽然事出有因,我没来得及向你解释清楚,惹得你这么生气也是没办法的事呢。”女孩柔柔地说道,“最近,我的健康出了点问题,医嘱是必须好好静养。我很想亲自招待你,但是爸妈却不同意,我只好让我的小姐妹来帮这个忙了。”
“是吗?”方瞭冷淡地道。
“不过,现在这时间,爸妈应该都已经睡了,如果我偷偷溜出来见你的话他们一定不会发现。方瞭,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当面向你道歉,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的。”白欣念的声音既委屈又歉疚,听起来呼吸也有些不匀的样子,似乎真如她所说是因为健康问题。
“不用麻烦了,既然你身体不适,还是好好呆在房里静养吧。早点睡吧,白小姐。”方瞭正准备说出结束语。
对方的声音却又抢先了一步:“对不起方瞭,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生气,要是你回去以后就不认我这个朋友了,我该怎么办呢?拜托了,就只是偷偷地见一面而已,我只是想让你感受我的诚意,我真的不是有意要骗你的。”
“我没有生气了。”方瞭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们都当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好吗?”
“我会在后院的泳池旁边等着你。我今晚会一直在那里等你,直到你来。好吗,方瞭?”女孩几乎是哀求般地向她问道。
方瞭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对方也一直没有再出声。她只好先挂了电话,屈腿坐在床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过了近乎难熬的片刻时分,方瞭翻身下床,迅速穿上鞋子,轻手轻脚地朝门口走去。拨开锁扣,小心翼翼地转动门把手,将门打开一条缝,她就这样贴着门板停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直到确定大家真的都睡着了之后,才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她借着手机屏幕的一点光慢慢地走下楼,躲开客厅里的各种摆设顺利走到侧门前,用双手扶住门把,小心缓慢地将其扭动开。
走进夜晚的后院中,方瞭被浸骨的冷风吹得哆哆嗦嗦浑身发颤,她拉紧了身上的外套,又用冻僵了的手摸了摸脸颊,那触感,简直冰得像块磐石。
深夜里的白家庭院显得比之前散步时所见更加幽深僻静,似乎连面积也大了不少似的,几乎连边缘也看不分明了。方瞭抖了抖,继续壮着胆子朝泳池的方向走去。
一汪冷水依旧随着寒风无声地在池中荡漾着。方瞭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池边却仍是空荡荡一片,连半个人影儿也不见。
她不由得翻了个白眼,暗骂白欣念一句骗子一句混蛋,正准备转身回去,视线却就这么凝在了池边的一个小物件儿上。
那东西方方正正的模样,大概有成人两个手掌大小,颜色看起来好像跟白家那些黑胡桃木的家具差不多,方瞭看了好几眼,确定它也是个和白空念之前从墙上摘下来的差不多一样的相框,里面好像也放着张照片,上面模模糊糊地有几个人影。
为什么这种东西会被丢在泳池旁边?
方瞭咬了咬牙,觉得自己不能白走这一趟,便飞快地朝那个目标物跑了过去。
溜到泳池边,刚一踏上用白色瓷砖铺就的地面,方瞭正准备站住脚,蹲下身子去捡那相框,脚下却突然一滑,像是踩中了什么滑溜溜的玩意儿一般根本刹不住大半身的气力。
她瞪大双眼,口中还没来得及惨叫,半个身子却已经腾空飞起,凶猛地在空中滑了一弯,然后栽向了身后仅仅一寸之遥的泳池中。
寂静的深夜里,扑通溅起的水声像是一记闷雷,同时将宅中那些无眠之人彻底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