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声甩上车门，白空念坐进车里，却没有发动车子马上离开，只是一语不发地坐在驾驶座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袭击了他，他初次尝到这种后悔的感觉，却茫然得不知该怎么办。就像是一个人梦醒来突然发觉自己躺在一艘孤舟里漂浮在海面上，除了就这么等待着以外，别无他法。
恍惚间，他的目光动了一下，好像又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在车前不远处的地方一闪而逝，像是在故意嘲弄他一样，突然露一下脸引起他的恐慌，却又迟迟不进行下一步行动。
他咬了咬牙，左手用力地砸在方向盘上，皮肉上麻木的感觉远远大于疼痛，而心头那种恐惧的感觉却愈加清晰地浮现而出。
他的耳边不由得出现了种种交替的幻听。
“哥哥……”小女孩的声音甜美地呼唤着他，似乎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来自于久远的时间之前。
妹妹？可是实际上，他们的关系不像一般兄妹那样亲近。
“妈妈。”这是他的声音，语气有些急切，又有些期待。听起来应该是他还被允许与母亲同住的那几年吧，那时候他的声音还相当稚嫩，总有种故作老成的冷静，可是在母亲面前，他也只是个渴望得到关心的孩子。
“爸！”又是他在叫喊，可是这次却是在呼唤父亲。这太奇怪了。
在他的印象中，与父亲的交谈每次都是极其平淡，匆匆交换几句问好后父子两人便无言以对，只好尴尬道别。所以他这次如此焦急地呼唤父亲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遗憾的是，他不太想得起来了。
回忆里那些声音不停地在他耳边重复着。
白空念痛苦地用手揉着太阳穴，想要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幻听全部驱散。
天渐渐地黑了。停车场里渐渐进来了许多车辆，摇晃的车灯光线由远及近，懒散地打在车窗玻璃后他的脸上。他久久未动的侧脸如同一座雕塑，在闪烁的光线中，显得愈发阴暗了起来。
郁殷童蹬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双手提满了购物袋一瘸一拐地从街对面走向自己的公寓门口。这段时间她又换了一个古装戏剧组，演的还是丫鬟的角色，因为戏份太少整天闲得发慌，她还兼当了剧组的道具员，刚刚下了戏才跟另一个同事去批发市场采买了一大堆制作道具的用品。
那同事也跟她一样是个还没毕业的小女生，两人都找不到其他人帮忙，又舍不得花钱打的，只好一路从城郊的市场坐公交车赶回市里。而她下车的公交站离住的地方好说歹说也有几百米远，她当真硬着头皮驮着重量惊人的货物一步步走了回来。
路过旁边那一大块露天停车场空地时，她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准备休息三十秒。可是，气还没喘平，郁殷童就敏锐地注意到一件事，停在她左手五米处的那辆车看起来好像有点熟悉。
白色的普拉多。而且好像真在哪里见过？
郁殷童的第一反应就是使劲回想自己在杂志上看到过这款车的最低报价，她便多看了好几眼，然后用力揽了揽手上的袋子准备继续朝前走。
这时候，那辆车的前车灯突然亮了起来。原本以为车里没人的郁殷童吓了一大跳，她心虚地祈祷车主一定没注意她刚才的偷窥行为，一边加快脚步走出了停车场，一边忍不住再次偷偷地回头朝驾驶座瞄了几眼。
透过晦暗的光线，车主的半道身影显得有些暧昧不明。
直到郁殷童扶着墙艰难地爬上楼，在家门口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她才猛地恍然大悟：刚才那人，不就是白空念吗？
“喂，阿瞭，你今天是不是跟白老师见面了？”在和方瞭一起把那些东西搬进房里，两个人又忙着继续整理道具，郁殷童坐在地上低头叠着一块巨大的衬布，好奇地问道。
“啊，呃，也算是吧。大概一个多小时前他来过这儿，把昨天那人给我的明信片拿走了。”方瞭帮她把叠好的东西装进袋子里，有点黯然地回答道。
“白老师来过我们家？”郁殷童手上的动作一下停了，露出一脸吃惊不小的表情，“所以我刚才在楼下看到的那个人真的是他？”
“什么在楼下？”方瞭愣在那里，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离开了很久了啊，都够他开车在二环绕一圈了。”
郁殷童像只猫一样狡黠地眯起眼，鼻子也皱了起来，露出上面浅浅的小细纹：“我刚回来的时候在下面看到一辆车，觉得很熟悉就多看了两眼，现在听你这么一说，车里坐的那个人应该就是白老师没错了。”
方瞭没说话，郁殷童又古怪地打量她一眼：“白老师一个人待在楼下干嘛？你们吵架了？”
方瞭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她才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回答道：“才不是那样。”
白空念到底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可是她现在也终于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她也不能再继续这样被动下去。如果一直按照白老师的步调，那么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永远都不可能缩短。
所以，就算是他们两人只能平行而伴，她也一定会向着他的背影用力追赶上去。
至于那些想也想不通的问题，就统统抛到身后去吧！
一大早，方瞭就蹑手蹑脚地赶到了白空念的办公室前，敲响了他的门。
她可是做好了各项准备，确定了这天早上他有医学院的大课一定会提前来学校，才会掐着时间赶过来的。
得到办公室里人的回应后，她挺直了背脊，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推门走了进去。
“白老师，早上好。”方瞭努力地朝坐在办公桌后的那人漾出一个平常的微笑。
白空念显然没想到来人会是她，正敲打着键盘的动作凝固了一瞬，抬起头望向她时的神情里迅速闪过一丝讶异：“方瞭？怎么是你？”
自昨晚的不欢而散后，他还没做好再次见到她的准备，也还没能决定该用怎样冷淡的表情来应付她。所以，在这种突如其来的状况下，他的反应显然才是最真实的。
不是讨厌，不是冷漠。而是惊讶。
为什么会惊讶她出现在这里呢？方瞭偷偷地想。
白空念的目光渐渐沿着她的脸向下移动，落在了她双手端的那个保温壶上。此时，他已经再次恢复了平时的冷淡。
“你有事吗？”
忽略他那好似嫌弃一般的语气，方瞭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到他的桌前，将那个保温壶往他面前一放，又忙着把盖子拧开，一下子，温暖的热气便从壶里窜了出来。淡淡的肉香也向四周弥漫开。
那是一整壶的骨头炖汤。里面的大棒骨显然是精心挑选的，附着很多肉和筋，和胡萝卜与山药一起，熬成了漂亮的奶白色。
白空念看了那壶骨头汤一眼，心里立刻明白了几分，投向方瞭的目光中突然多了些古怪的神色。
“你……”不知为何，他竟然无法判断此时自己应该对她说些什么。单单只说了一个“你”字后便停了下来，怪异地沉默在那里。
“嘿嘿，白老师您之前不是腿受伤了吗，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您一定要好好休息加补充营养才行。他们说吃啥补啥，所以我就给您送点骨头汤来啦，希望您早日康复。”方瞭狗腿般地傻笑着，又将那壶汤往白空念跟前推近了一公分。
白空念微微蹙起了眉头，抬起眼看着她说道：“你说的话完全没有科学根据。骨头汤中的营养成分主要是脂肪、极少含量的氨基酸、维生素和矿物质，没有酸性物质的话，骨头汤中是不会形成钙沉淀的。一千克骨头熬制两小时后汤中钙质的含量也不过二十毫克。因此可以判断，所谓的‘吃啥补啥’是错误的观点。病人反而会因为吸收了过量脂肪而身体不适，发生肠胃炎的几率也会增加。”
“……”
方瞭决定忽略他的这段回应。
“第一节课的时间快到了。你该去教室了。”白空念淡淡地对她说道，然后拿起桌上的盖子将保温壶盖好，再将它往办公桌里面挪了挪。
“喔，那，白老师再见。汤记得一定要趁热喝啊。”看着他的动作，方瞭松了一口气，立刻转身就往门口逃去，生怕再多留一秒钟他就会变卦让她把汤拿回去。
在拉开大门的那一刻，她听到身后传来白空念一句轻声的：“谢谢。”
方瞭的脚步顿了顿，继而更加轻快地走出了这间办公室，伴随着门轻轻合上的喀嚓声，多日未见的笑容又重回到了她的脸上。
庄正今早起床后便遭遇了一场家庭大灾难。
昨晚下班前老婆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记得买早上要吃的牛奶和燕麦片回家，他当时一个劲儿点头哈腰答应得好好的，结果一路从学校开到小区楼下，直到锁车时才想起自己刚才接受了这么个大任务，顿时后背就冒出了一片冷汗。
不用说了，看着他两手空空地回来，老婆自然给了他一顿好骂，晚上还有意无意地一脚把他踹下了床。好不容易胆战心惊地熬过了一夜，早上起来后，没能吃到平时早餐的老婆依然不肯给他好脸色，他只好乖乖去厨房煎蛋烤面包，说了一箩筐好话才劝得老婆大人乖乖吃饭，结果中途儿子把辣椒酱当作番茄酱涂在吐司上，尝了一口后便开始大哭，接着弄倒了装满橙汁的杯子，新换的桌布跟老婆刚买的套装都遭了殃……
换好衣服的老婆在送儿子去幼儿园之前，恶狠狠地警告他必须将这一片狼藉恢复原状，并且她今晚回家之后一定要看到她想吃的燕麦片和牛奶。
除了“好好好”“是是是”之外，庄正完全无法表示异议。
所以，在本该出门上班的时间段，他还系着围裙乖乖跪在地上擦地板。
等到赶到学校的时候，距早上九点开始的团委会议开始只剩两分钟了。他飞快地穿过走廊，朝办公室赶去。
没想到在半路上居然遇到了迎面而来的方瞭。
“正……庄老师早上好。”她笑容满面地冲他打着招呼。
“早上好。”庄正匆匆地回了她一声，便急急地与她擦身而过。
冲进办公室后，庄正没顾得上去理对面的白空念，一把拿起放在桌上的会议材料准备转身就朝会议室跑，结果白空念在他身后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要去开团委会吗？刚刚系里才下了通知，今天早上的会议取消了，择日再定。”
折腾了一早上的庄正闻言立刻虚脱般地躺在了椅子上。
“你倒是早说呀，早赶慢赶的累死我了。”他冲白空念抱怨了一句，却立即眼尖地发现了放在桌上的那个保温壶。
庄正朝白空念努努嘴：“那是啥？”
“汤。”白空念这下又继续维持起了平时的惜字如金。
“哈？你什么时候爱上喝汤了？你不是最讨厌这种汤汤水水的吗？”庄正露出一脸在看怪物的表情，然后又继续喋喋不休道，“对了，我刚才在外边遇到方瞭，这丫头一天到晚都心不在焉地到处乱窜，我上次特别交代让她一定要参加那个比赛，结果呢，她老人家倒好，左耳进右耳出，都给我扔到爪哇岛去了！真是气死我了……”
白空念似乎在听他说话，又似乎只是专心地用电脑写着报告。突然，胃部掠过一阵如机械翻转般的绞痛，刺得连他也一下躬起身子，用手紧紧捂住胃部，一张脸顿时惨白一片，额际冒了不少的虚汗。
庄正见他低头不语的模样，皱起了眉：“怎么了？你那胃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我早就劝你去看医生……”
“已经看过了。没什么事，吃点药就好了。”许是最痛的那瞬间已经过去，白空念抬起了头，慢慢放开了手，脸色也沉了不少。
然后，他并没有如自己所说那样乖乖吃药，而是似乎不当一回事般，继续在电脑前打起字来。
“今天早上吃饭的时候，我老婆可是又跟我提到你的事了。”庄正顿了顿，眼里晃现一丝难过，却又立刻自顾自地转移着话题，“根据你回国之后与异性来往的频率以及实际约会的达成率来看，我们俩讨论了一下，最后得出了这个结论，你该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
完全没感觉到房间里的低气压，庄正苦口婆心地劝他道：“你看我跟你嫂子都和你这么熟，你大可不必隐瞒的，说清楚了之后我们俩也好帮你想办法联系医院什么的，你放心……”
白空念默默地从笔记本后露出了半个头，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本来我觉得所谓‘一孕傻三年’的说法是无稽之谈，不过现在看来你倒是一个特例。”
“喂喂喂，你别老岔开话题，之前我们给你介绍了那么多对象，要相貌有相貌要学历有学历要才干有才干，您老人家倒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那就是你了。”庄正一想起自己过去安排的种种相亲最后都在白空念的拒绝或忽视中不了了之，就气不打一处来。
而白空念则一如既往地以沉默来应付他的啰嗦。
被忽视的庄正咬了咬牙，决心这次绝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你还不交女朋友？我老婆孩子都热炕头了，你还是孤家寡人的。之前那些姑娘，你难道就真没一个看对眼的？”
“没有兴趣，喜欢不起来。”
白空念看一眼手边的汤，淡淡地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