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那人是个中等个子的女孩,皮肤很白,一头微曲的黑色长发浓密得像是云雾似的,眼角上翘,双瞳幽黑,目光凌厉得如同一把带倒刺的钩子,看得人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你忘了吗?我是柯矜。毕业之后,我们俩有多少年没见过面了?”
说完那番话后,她远远地笑眯眯地看着方瞭,表情中颇带着些看好戏的意味,似乎是想在她脸上找到任何波动的情绪。
让她失望的是,方瞭用一种“你谁”的表情淡淡看她一眼,根本懒得同她搭话,只转头对白空念说了句:“我们走吧。”
白空念看得很清楚,方瞭藏在短裙之后的双手,紧握成拳,正微弱地颤抖着。
她想离开。马上离开这里。抑或是逃。
他没说什么,只是立刻虚揽过她的肩,带着她便要朝门外走去。
那女孩见状忙捂着嘴笑了笑,然后故作轻松地对她问道:“诶,方瞭,你生气了?”
看着方瞭表情不善的脸,柯矜忙笑着摆摆手说道:“别这样,我只是跟你开个小玩笑罢了,别太较真啦。当年的事我们都知道不是你……”
“玩笑?那我问你,你所谓的开玩笑究竟是想让对方高兴,还是让自己高兴?”方瞭停下脚步,不悦地皱起了眉,表情一下子变得很恐怖。
“如果是前者的话,我现在就可以直接告诉你,我完全不觉得高兴。如果你只是想让自己爽的话,那就麻烦你滚远一点再笑吧。”
说完,她便径直朝前方走去。最开始的时候,背影微微一颤,仿佛双脚走路不稳,有些踉跄,不过她很快便恢复成了平常的样子,走得又迅速,又急切。
白空念闲闲地用目光扫了那些人一眼,也立刻跟了上去。
和柯矜一起来的那群女生免费看了一场好戏,却还是昏头昏脑,没能明白来龙去脉,此刻只能一个个面面相觑。
小学妹符长棋暗觉不妙,忙默默拉了拉柯矜的袖子,小心翼翼地问道:“柯矜姐,你以前,跟方瞭学姐认识啊?”
柯矜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将僵硬的表情恢复成之前的模样:“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
她眯起眼,看着门外刚才方瞭离开的那个方向,眸子里一时神色变幻,无法看透。
冲出那家画具店后,方瞭一路上自顾自地快步朝前走着,长长的马尾在脑后扬得老高,像一条鞭子似的噼啪作响,正用尽全力在表现着主人此时烦躁的心情。
身后的白空念提着满满的几个购物袋,三步并两步地追上她,与她并排而行。
他朝她晃晃手里的塑料袋,一笑:“走这么急,刚买的东西都扔收银台上不要了?”
方瞭似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被他这么一打岔才终于被回过神来,她抬起眼看了看他,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句:“噢,我忘了。”
她满脸都是极疲惫的神色。
白空念笑了笑,像是什么都明白了,却依旧没有向她问起刚才的事。
他们就这样并肩沉默了走了一会儿,仿佛各自都有所想,却不能轻易地就告知对方。
“噢,对了,白老师,我得把刚才您帮我付账的钱还给您……”方瞭突然想到了这一茬,一阵手忙脚乱地翻起了钱包。
一只手却轻轻地按在了她慌乱翻找钱包的手上,那人冰冷的手指只是微微触过她的皮肤,却激起了她难以抑制的颤抖。
抬起眼,白空念的双眼正平静地看着她:“方瞭,这些并不重要。”
他那种眼神盯得她莫名有些发慌。而下一秒,他便已收回了手,脸上的表情依旧如常。
方瞭心头涌起一阵酸涩。努力将这种复杂翻腾的情绪抑制下去之后,她才终于从喉间挤出一个小小的“嗯”字。
白空念的眼神中恍惚闪过一丝柔和。
方瞭的左手轻轻不自觉地抚上刚才被他触及的那只右手,仿佛那上面还留存有他的温度和气息。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犹豫了半天才对他开口说道:“抱歉,白老师,就像你也有无法对人言明的事情一样,我现在暂时也不能跟你解释清楚这件事,不过,也许等过一段时间,我会自己告诉你。”
她的目光有些躲闪。
白空念伸出手拍拍她的头,又轻轻揉乱她的刘海:“没事。”
方瞭被他作弄得满头发丝凌乱,仓惶之中,却还是不忘向他挤出一个笑容。
当天晚上,方瞭又跌入了新的梦境之中。
那是一条阴暗狭长的甬道,空间狭窄,一次仅能容她一人通过。
她艰难地在其中爬行着,全身都沾满了粘腻的污垢,膝盖的皮早已磨破,露出破皮和淋漓的血肉,几乎可见里面的森森白骨,双手手掌也已灼伤,创口近乎腐烂溃肿,腥臭的汗水不停地从额头流下,滴进她本就沉重得快睁不开的眼睛里,刺得她双目通红,疼痒难忍。
她仿佛刚从母亲温暖的子宫中离开,此时正沿着这连向外界的唯一通道拼命前行着,只求能早一些,再早一些,离开这个逼仄昏暗不见天日的地方。
没过多久,通道的四壁间突然都涌出了奇怪的液体,一开始只是零散地滴落在她的头上脸上,滑下冰冷的触感,直至后来越来越汹涌,那些液体渐渐漫过了她的脚底,覆过她的双腿,直涌向她的面部!
她惊恐地挣扎起来,手脚并施地朝前方爬去,却不慎吞进去了好几口那古怪的液体,口中顿时尝到一片咸腥。
她立刻便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立刻用手抠着喉咙逼自己呕吐出来。
然而四面却有更多的血涌了出来,瞬间便将小小的她吞没。
这一次的梦,她没有半途就醒转,而是生生捱到最后才清醒过来。
她虚脱般地躺在床上,全身都被冷汗浸湿。
而面前,除了黑暗,就只有黑暗。
高砂觉得最近自己的运气就像是打满了氦气的气球,不断地膨胀着,他在一面欣喜的同时,又一面担忧着不知哪天此生的好运气就会用完。
带着妹妹到学校里来的第一天,不费吹灰之力,他就成功地邀请了学姐一起吃晚饭。
虽然地点是在学校食堂,他们更不是单独相处,旁边不但有高纱棠这个电灯泡,还有一大群来吃饭的不相干的闲杂人等。
可是这一次,在点餐的时候,学姐终于没有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对他提出端餐盘的请求一口回绝,也没有在他刷完自己的饭卡之后硬要把餐费还给他,甚至在他屁颠屁颠地端着饭在她身边坐下的时候也没有表示反对。
仅仅是这一点点的转变,他就已经觉得是最棒的礼物了。
高纱棠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餐桌左边的位置上,而高砂挨着井锦,一起坐在右边的座位。
高砂入座的时候,表情紧张地关注着井锦的反应。好在她只是默默地整理着自己带来的餐具,并没对他的举动表示异议。
他的心情当下又愉快了几分。
而高纱棠却瞪大眼睛看着餐盘上放的筷子,用一个古怪的手势将它一把抓了起来,拾捯了几下就去夹菜,而那些食物却都像约好了一样,不停地跟她玩着捉迷藏,滑溜溜地躲过她筷子的捕捉。
美食就在面前,她却无法用筷子吃到它们,对于饥饿的她来说,这真是一件酷刑。
“我要,spoon.”她用五个指头夹着筷子,可怜兮兮地望着坐在对面的哥哥。
高砂看着她那只鸡爪子一般的手,郁闷地叹了口气道:“美国买不到筷子吗?老妈连这个都不教你?怪不得你和我吃饭的时候都只点炒饭和咖喱,原来是怕我知道你不会用筷子啊!”
高纱棠吸了吸鼻子,泫然欲泣地挤出一个字:“饿。”
高砂无奈地用自己的筷子轻点了点她的额头,故作严厉地道:“别装啊高纱棠,你都是可以交往异性朋友的年纪了,就别再跟我撒娇了,你哥我根本不吃你这一套……”
注视着妹妹晶亮晶亮的大眼睛,佯装强势的高砂的声音不由得变得越来越弱,连他自己都开始不信自己说的话了。
井锦看着这两兄妹,微若无地笑了笑。
她伸出手,温柔按在高纱棠的右手上,将她的手指一根根移回该在的位置,拇指和食指轻轻地一合,便成功地握住了筷子。
她抬眸温和地一笑:“拿筷子其实很简单的,慢慢来,别着急。”
那一笑中,似带有潋滟的水色,看得高砂如痴如迷。
“谢,谢谢……”高纱棠脸一红,又羞又受宠若惊,一句简单的道谢也被她说得磕磕绊绊。
井锦也对她回以难得的真心的微笑。
之后,她微微偏转头,看了高砂一眼。
高砂先是感觉心口一甜,待他反应过来,便只感觉到无限的酸涩。
一顿简单的晚餐,只有高纱棠一人吃得格外欢畅,虽然她用筷子还是不那么熟练,但至少不会像之前那样吃不到嘴里反倒还弄得自己一身的饭粒了。
剩下的两人,偶尔交谈,轻言细语,更多的时候只是各自吃着饭,却奇异地没有任何尴尬的感觉,仿佛一切本该如此般自然轻松。
饭后,在对高纱棠千叮咛万嘱咐恨不得自己也能跟去之后,高砂这才舍得让她自己一个人去上卫生间。
而他和井锦就站在不远处等待着她。
高纱棠欢跃的背影刚在两人面前消失不久,井锦竟然主动开口了。
“高砂,你妹妹今年多大年纪?”
“十六岁。”高砂渐渐敛去了笑意,略微严肃地答道。
可是高纱棠无论是身材还是样貌都比实际年纪小了好几岁。
“她是不是……”井锦有些犹豫,她有些害怕自己的猜测得到高砂的验证,她更愿意认为是自己错了。
高砂却毫不掩饰地点点头,轻声说道:“嗯,你想得没错,她的确是有轻度的精神发育迟缓。”
“用大家更容易懂的说法就是,轻度弱智。”
他的声音微苦微涩,很快便被学生食堂里的喧哗吵闹声给吞没了。
“小纱棠其实并不是我的亲妹妹。她是我父母在美国收养的孩子。”
回忆起那些有些久远的事情,高砂的目光变得绵软而惆怅。
“她从小遭受生母的虐待,被刀割,被皮带抽,被绳子捆住,被烟头烫,被扇耳光,都只是家常便饭而已。对我们来说,每天被父母跟在身后转、唠叨、关心都是很普通的生活的一部分,但是对于小纱棠来说,那些伤口和痛楚才是她每天经历的日常。”
“她生来就没有父亲,母亲是华人留学生,因为生她而大学肄业,而且几乎是从她出生后就开始虐待她。”
“因为小纱棠还没有学会自己吃饭,不小心把食物洒在身上,她的母亲就用剪刀在她的背部,沿着肩胛骨剪开了一整条缝,或者用铁丝将她的双脚绑紧,倒捆起来。
她的母亲很聪明,知道避开脸部、脖子和手脚这些容易暴露在外的地方,只选择对她的躯干部位施暴。她从生下来之后就一直被锁在家里,几乎没有与母亲以外的人有过接触,她不认识字,不会说完整的句子,没有上过一天学,甚至没有去过超市和公园,即使最近的公园就在她们所住公寓的旁边。五岁那年,当她被虐童救助协会的工作人员解救出来的时候,她甚至都已经不会说话了。”
“她并不是天生的智力障碍,而是遭受严重虐待后留下的病症,殴打所致的脑损伤,和长久的心理障碍,对她的智力造成了影响。我的父母花了十年的时间来尽力让她踏入我们的世界。她今年快满十六岁了,无论是英文还是中文,还是只能说一些简单的词句,会基本的加减算术法,会背诵很短的诗句,能熟练地使用叉子和汤匙,还不会用筷子。”
高砂扬起一抹温柔的笑,看着高纱棠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先在门前摇头晃脑地看了一阵子,在发现高砂和井锦后就立刻踏着轻快的步子朝他们跑过来。
她脸上的笑,洁白甜美如一颗棉花糖。旁人见了,却更觉酸楚难忍。
“我的妹妹,我这一生,都会把她背负在肩上。”高砂轻声地道。
井锦也露出了笑容。她侧过脸静静看着身旁的高大少年:“高砂……”
“嗯?”
“让我来教小纱棠用筷子吧。”
从未遭遇过如此温柔的心脏,此刻跃动得,快要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