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十多年生活里让郁殷童印象最深刻的场景,永远都是当年她离开家的那一天。
她自小长在锦里附近的小县城中,父母都是普通职工,家境虽不至于贫寒,却也常年生活拮据,只能勉强度日。
况且父母的感情并不好,或者说,在幼小的郁殷童看来,他们两人之间根本没有所谓的感情。她不明白,两个终日大吵大闹你争我斗的人当初是因为什么而成婚,为什么要生下她,生了她之后又为何不能如寻常父母爱孩子那样待她。
八岁那年,父母也终于厌倦了这种争吵对立的状态,夫妻二人破天荒地头一次达成共识,急不可耐地离了婚,然后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各自成功再婚。
除了离婚之外,他俩对于女儿郁殷童的抚养问题态度也是一致:谁都不愿意。
两家人吵吵闹闹你推我搡了好几个月,最终达成协议:孩子谁都有份,以后就由两个人共同抚养。
郁殷童离开住了近十年的家那天,和平时的每一天一样普通。但她清晰地感觉到,这次她关上家门,沿着那条破破烂烂的小路走去学校之后,就再也没有原路返回的机会了。
放学之后,她得走另一条路,搭上不太熟悉的公交车坐十几个站,才能找到母亲的新家。在那个新家里,还住着一个陌生男人。
晚餐照旧是母亲做。她的厨艺不算太好,做出来的家常小菜不谈色香味,仅仅能勉强入口果腹。
餐桌上,成为母亲丈夫的那个男人一味埋头大嚼,表情持续阴郁,也几乎不与她们对话。母亲默默地打开从之前的家里搬来的旧电视机,就着无聊的娱乐节目下饭,时而一个人发出空洞的笑声,房间里却无人与她应和。
郁殷童僵硬地坐在餐桌一角,急躁地拿起筷子朝嘴里扒饭,草草解决完之后,她把自己的碗筷洗干净,然后便一头扎进旁边的小房间。
那当然不是专门替她准备的房间,只是一个小小的储物室,里面塞满了各种杂物和货物,仅留下角落里一块小小的空地。每天晚上她就睡在这里,把垫絮被子朝地上一铺,再在身上盖些厚实衣服,凑合过夜。
父母离婚时约定,郁殷童在每个人的家中轮流寄住三个月,期满后就收拾东西去另一家住。
在母亲那里住到三个月期限满的那一天,在吃过早饭出门上学前的一刻,母亲向她要回了这个家的钥匙,只淡淡地对她说了句:“今晚去你爸那里住。”
她已经把郁殷童的衣物都收拾出来,装了小小的一个旅行袋,放在门口。
“嗯。”郁殷童乖乖地点头答应。
她也不敢不答应。
即使是多年以后,郁殷童早已能够赚钱养活自己,也搬进了不算宽敞却足够自由的房子里居住,但她的梦里,却时常反复出现一个场景。
矮个头,背着大书包穿一身旧衣服的她,不停地在父亲家楼下或者母亲家门口徘徊着,没有大门钥匙,也没有其他可以去的地方,无论怎么呼喊也没有人听到她的声音,面前的大门依然紧闭。
她踮起脚用手拼命地砸起了门,直到双手酸痛,再也无力动作,那扇门还是没有半分开启的意思。
“爸爸!妈妈!开门啊!拜托,给我开门吧!”
其实这并不单纯只是个噩梦,它已经是她小时候生活的一部分。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那天她本该提着行李去父亲家住,母亲家里的钥匙也已经交还,放学后她便一个人坐车去了父亲的家。
等她走到父亲家门口,瑟缩着身子敲了敲门,半分钟,两分钟,五分钟过去了,她敲门的声音吵醒了隔壁的邻居,惊扰了旁边万奶奶养在院子里的狗,可是却一直没能等来为她开门的父亲。
当晚她在好心的邻居家里等到了深夜十点多,父亲家却还是门窗紧闭,没有一点动静。想到她第二天还得去学校,晚上必须找个能睡觉的地方,郁殷童最后只好搭上最后一班公交,返回母亲家。
母亲夫妻二人早就睡下了,房中的灯全部熄灭。她走过楼下,抬头望见窗户里漆黑一片,心里的冷意凝得像冰一样。
那天夜里她敲了很久的门,才等到母亲踢踏着拖鞋骂骂咧咧地出来给她开门。
晚上她只吃了邻居塞给自己的一个馒头和半杯水,此刻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但看着母亲铁青的脸色,和她丈夫打着呵欠睡意绵绵的神态,她一句企求的话也说不出来。
母亲立刻给她父亲打了电话过去,却被告知他和妻子在半个月前就去了外地旅行,女儿的事他现在没时间管,也不想管,让她们自己看着办。
母亲气得当下就摔了电话。郁殷童本来一直站在客厅角落里耷拉着脑袋,这时候便急忙走过去劝她,但还没开口,母亲就不耐烦地朝后退了一步,把胳膊从她手中抽出来,恶声恶气地说了句:“你去睡吧,别在我面前碍眼了。”
说完,母亲便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接着,郁殷童便听见了一道落锁的声音。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也默默地向那个狭小逼仄的储物室走去。
躺在硬梆梆的地板上,肚子还在咕咕地叫着,她抬手搂紧了被子,把自己冰凉的肩膀重新盖得严严实实。
在这两个家里,一边有父亲,一边有母亲,以及他们各自的新伴侣。但是无论哪一边,却始终都没有她的位置。
从那一天起,她便彻底地从自己心里删去了“家”这个字。
方瞭在接到郁殷童的那个电话后,就马上向店长请了假十万火急地往家里赶。
当她手忙脚乱地用钥匙打开大门的时候,却只看见郁殷童正一个人盘腿坐在房间地上,还不忘在自己屁股下垫张报纸。她的面前摆满了瓶瓶罐罐各式各样的白酒啤酒和果酒,还有诸如花生米、豆腐干、凉拌猪耳朵,卤鸡翅之类的零食也乱七八糟地铺了一地。
方瞭飞快踢掉鞋子,光脚跑到她跟前,一屁股就直接坐在了地上:“你这是干嘛啊?买这么多吃的,捡到钱包了?”
“一起喝啊。”郁殷童冲她说道,然后捞起一罐啤酒,用右手扣着拉环扯了老半天,对方却始终纹丝不动,她懊恼地又使了使劲,似乎决意要跟这罐啤酒杠上。
方瞭无奈地伸出手从她掌中取过那罐酒,两个指头熟练地一拉,便轻松地将酒打开了。她笑了笑,把开好的酒递还给郁殷童,又拿起一罐新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一路太赶了,方瞭感觉颇有些口干舌燥,咕噜咕噜就灌下了一大半酒。
“爽!”她用手背抹了抹嘴,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郁殷童看到她那副傻样,不由得噗一声笑了出来:“你这可是老头子的喝法。”
方瞭挑了块鸡翅大嚼了起来,满不在乎地说道:“老头子就老头子吧,有吃有喝我就够满足了。噢,对了……”
她看了郁殷童一眼:“你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郁殷童强笑了一瞬:“试镜……又失败了。”
方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眨了一下眼。
郁殷童垂下头拨弄着装零食的塑料袋,用不在乎的声音说道:“所以我待会儿还得再给自己划一个X呢……”
“不止是这个。到底还发生了什么?”方瞭冷静地注视着她的双眼,坚决地说道,“你别想瞒我。你心里藏着别的事,我看得出来。”
郁殷童双睫微颤,低着声音说道:“阿瞭,你知道吗,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要当一个优秀的女演员,以前那么多次失败,我总是对自己说,没事,慢慢来,你还年轻,做事情不能这么急于求成……”
她泪眼汪汪地看着方瞭:“现在我真的开始怕了……我老是在想,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一定要成功,我真的怕再回到以前那种日子,我没有家里的钥匙,进不去家门,爸妈不知道是真的不在家,还是不愿意给我开门,我就一直站在他们门口等啊等,可是一直没有人来救我。我要是一直成不了,一直爬不上去该怎么办,方瞭,照现在这样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自己的家?我什么时候才不用害怕进不了自己的家门?”
她说话的时候,方瞭就一直不停地往嘴里灌着酒,喝完后又迅速换上一罐新的。
郁殷童把下午自己差点被骗的事也一股脑儿地告诉了方瞭。她刚听完,抬手便直接弹了一下郁殷童的脑门儿,痛骂道:“你傻啊你?什么都不查清楚就往人家的地盘上跑,你以为每次都能像今天这样幸运逃掉?”
郁殷童摸了摸自己被弹得红红的额头,突然笑了起来:“我就是太想成功了,所以不管面前有什么机会我都想要抓住,可是我又不敢,也不愿意彻底踏进去。方瞭,你说,我是不是已经无药可救了?”
方瞭正把那瓶刚打开的二锅头和旁边的啤酒兑在一起,随便搅和了一下就捧着瓶子喝了起来,刺激的酒气瞬间麻痹了她的舌头,又向上占据了整个鼻腔,辣得她整张脸都扭曲了。
她哈哧哈哧地吐着舌头,好不容易才恢复过来,又开始劝起了郁殷童:“不是……你不是……你说这世上谁不想成功啊,谁不想过后顾无忧的好日子,却并不是每个人都敢出手去做,可是你敢,至少你还敢去尝试,就冲这一点,我就该敬你一杯!”
咋咋呼呼地乱说了一通,方瞭举起手里的瓶子,又喝了一大口白酒啤酒果酒混杂的产物。她顶着一张红扑扑的脸看着郁殷童,突然又傻笑了几声。
郁殷童被她逗得破涕为笑了:“阿瞭,你这么快就醉了,真差劲。”
她清脆地打了个嗝,迷糊地睁开眼睛看了看郁殷童,两边脸颊上的红云飘飘然得好似要飞起来一般。
方瞭一手紧抓着酒瓶子,另一只手紧紧扶住郁殷童的肩膀,傻笑着对她说道:“我跟你一样,从很久以前就想着能从那个牢笼一样的家里逃出来,重新建一个自己的家,就是再小再破再空空荡荡,我也不用再怕被人赶出去。”
说完这句,她冲郁殷童安静地一笑,一仰头,再次灌下更多的酒。
“阿瞭,还记得我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我问过你的那个问题吗?”郁殷童满脸通红地看着不比自己好多少的方瞭。
“嗯?”
“我当时问你,为什么父母会生下根本就不愿意好好抚养的小孩来呢?为什么不可以在出生之前征求孩子的意见,或许他们也完全不想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吧?”郁殷童把燥热的脸颊埋在自己摊开的掌心中,很快,星星点点的湿润就覆上了她的指尖,“你还记得你那个时候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啊,你说那个时候啊。”方瞭皱着鼻子努力地回忆起来,浑浑噩噩地回答着,“是什么呢?好像是……既来之,则安之?”
“哈哈哈哈哈……”郁殷童开始肆无忌惮地大笑道,指着方瞭的那只手也笑得花枝乱颤,“说了等于没说嘛,你知道我当时多想揍你一顿吗?不过,现在想起来,其实你说得很有道理啊。”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
方瞭也咧开嘴笑了笑,啪地一声便仰面倒在地板上,懒懒地伸展着四肢:“反正,既不能因为这种理由就去找死,也不能永远自怨自艾,所以也就只好顺其自然下去咯?不是有句老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临时抱脚也不迟吗?我们的人生大概也就是这种不争气的写照吧?”
“那是你自己的口头禅吧,用来偷懒的!”郁殷童带着醉意也没有放弃对方瞭的打击。
两人相对傻笑着,又喝了不少的酒。方瞭早就喝得晕晕乎乎,说起话来也是含糊不清。郁殷童喝得可比她有节制多了,所以现在尚且还算清醒。
她的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睡得正酣的方瞭直接被吵闹的歌声吵醒了,抬起头左摇右晃地找着始作俑者。
郁殷童从地上站起来,在房间里摸索了半天后,才从被窝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她没看来电显示就接起了电话,那头响起的声音立时令她精神一振:“阿郁,你今天试镜的结果怎么样了?”
高砂那总是含着笑的声音隔着遥远的距离传来,落在耳畔,仿佛就守在她身边一般亲近。
郁殷童脸一红,竟比刚才喝下三瓶啤酒还要见效。
听到结果,高砂的反应比她这个当事人还要激愤。她心头一暖,还要反过来安慰他:“没事的,我没什么,嗯,现在在家里,和阿瞭一起吃东西。你不用过来了啦,反正明天在学校里也能见面,好,好,你请我们吃牛肉面就行,大碗,多汤多加香菜,再要一个卤蛋的那种……”
和高砂煲起了电话粥之后,她的眉头逐渐慢慢地舒展开来,脸上的笑也不自觉地越来越多。
两人聊了很久,郁殷童才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转过身,她就看见了方瞭投向自己的戏谑目光。
她有些尴尬,却也没欲盖弥彰地解释什么。
方瞭这时候已经清醒得多了,她看了看低头含笑不语的郁殷童,开玩笑地道:“啧,还是高砂这招美男计有效,你看你笑得多灿烂。”
郁殷童没好气地对她说道:“什么美男计,阿瞭你这个嘴上没把门的家伙……”
方瞭却不再和她对嘴,盘腿正坐着,一手拖着腮认真地注视着她,然后问道:“阿郁,我问你,你对高砂现在是什么想法?”
郁殷童看着她难得的正经表情,不由得笑了起来,回答道:“要说我对高砂的想法……其实根本不值得一提,那只是我的一个小小愿望,就像小时候看到橱窗里摆着的草莓奶油蛋糕一样,知道它味道甜美,但是我买不起,也没有人会替我买。我只要心里惦记着他,时常看看他,或许就够了。”
方瞭听到她的话,立刻醉醺醺地从地上爬起来,拖着郁殷童就朝房间外跑,连拖鞋也没来得及换。
郁殷童一路被她拽着连滚带爬地朝前飞奔,却不知道她到底要带自己去哪里。
两人在已经没多少行人的大街上狂奔了五分钟,方瞭才终于找到了一家24小时便利店,她二话不说就冲了进去,直扑里面的甜品专柜。
方瞭拖着郁殷童跑到货架前,指着那一整排的甜点,挥一挥衣袖,大大咧咧地对她说道:“不就是个蛋糕嘛,怎么会没有人给你买,我给你买!我刚发了工资!”
虽有这一番豪言壮语在先,但现实总是会给予她重重一击。便利店的售货员很委婉地告诉她:“对不起,今天草莓蛋糕已经卖完了。现在只剩下最后三块黑森林。”
方瞭一脸哭相地看着郁殷童:“怎么办啊?草莓蛋糕没有了。”
郁殷童哭笑不得地回答她:“算了,阿瞭,不用买了,我们回去吧。”
方瞭咬了咬牙,握紧拳头坚定地看着售货员说道:“怎么能算了!这三块黑森林,我全要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前的酒意还没褪干净,之后结账的时候方瞭痛快地付掉了一张粉红色钞票,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她把两盒黑森林一股脑儿塞给郁殷童,自己提了一盒,回家的路上也持续亢奋,边跳着小碎步,边得意洋洋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郁殷童追在后面拉也拉不住。
好不容易折腾到了公寓门口,方瞭却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家,而是一下子跳到隔壁安藤的房门前,双手扑楞着没轻没重地敲打起人家的房门来。
郁殷童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忙跑过去拉住她往回拽,但喝醉了的这家伙身体沉得跟块石头一样,怎么样都拉不动。过了几秒钟,房门从里面打开了。
安藤站在门后,手里还拿着个装了一半水的玻璃杯,正疑惑地望着她们俩,表情一时竟有些呆愣:“你们……这是怎么了?”
方瞭被郁殷童扶着,还有些没站稳,却立刻将那盒蛋糕递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说道:“蛋糕给你。”
闻到她满身的酒气,再加上脸上那两坨不自然的潮红,安藤担忧地看着她:“方瞭,你没事吧?”
方瞭举着蛋糕的手有些累了,于是她不耐烦地把那个纸盒往他怀里一塞:“给你的!”
说完她便偏偏倒倒地往回走。
郁殷童忙冲上去扶住她,然后转过脸朝安藤抱歉地笑笑:“这家伙酒品有点糟糕,等明天她清醒了再过来向你赔罪。”
“不用了,你……”安藤站在自己房间门边,望着她们俩走进隔壁的房间,然后房门轻轻地被关上。
“……没事吧?阿瞭……”他那仿若喃喃自语的后半句话被隔绝在了门外,终于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一回到家,方瞭就立刻倒在床上睡着了。郁殷童只得辛劳地帮她脱掉鞋子和外套,换上睡衣,接着又开始替她整理起翻得一团乱的挎包来。
捏了捏她口袋里空空的钱包,郁殷童叹了口气,对着呼呼大睡的方瞭自言自语道:“这家伙明天一早醒来发现自己钱包空了,绝对会大哭不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