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那些没头没脑的话后，白止便带着他来时的愉快笑容离开了那条小巷。
霍明言自己在巷子尽头没人的地方又待了好一会儿。
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化妆镜，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那在刚才的激烈活动中被破坏的发型和妆容。她将被揉得发皱的裙子用力展平，又用纸巾擦拭了一下双手，做完一切的善后工作，她才谨慎地慢慢摸出了巷口。
只不过，她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
她的高跟鞋还没踏出巷口的石板路，就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一道身影挡住了去路。
“老……老公？”霍明言吓得哆嗦了一下，赶紧故作镇定地望着站在对面的白雅茗。
白雅茗穿着一身西装，戴着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还捧着一束被包装得很精致的鲜花，但和他这一身装束截然相反的，是他脸上近乎阴鸷的神情。
“你，你怎么在这里？”霍明言心里紧张万分，脸上却还得拼命装出镇静和欣喜的表情，“呃，那个，我，我的妆有点花了，我看这儿没人就进来补一下妆。”
她的视线落在白雅茗手中的那束玫瑰花上：“你……”
“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白雅茗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然后扬起了手中的花，一下就将它扔在了霍明言的脚边，“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霍明言被他的动作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我，我记得我记得，你看我这不是正忙着赶回家吗！”她辩驳道。
“最近忙着照顾妹妹，我的确没怎么关心你。刚才吵完架，要不是妹妹提醒我，我也差点忘了今天是我们的纪念日，我马上就出门买东西，准备给你个惊喜。好啊，你做得好啊，没想到你倒是给了我一个特别大的惊喜！”
白雅茗盯着霍明言，咬牙切齿地吼了出来。
他那青筋直冒，面目狰狞的样子与他平常儒雅的模样简直大相径庭。
“温老师？”
摇下车窗，在看清了来人的面容后，连白空念也不由得惊讶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温蜻淡淡地看着他微笑道：“好久不见了，阿念。”
他立刻打开车门下了车。
听到这个刚从白空念的回忆中认识不久的名字，方瞭也是一愣，然后赶紧跟着白空念一起下车。
“您好，温老师。”能够在这里遇见多年前的熟人，白空念的心情倒是挺高兴。
虽然年纪已长，不再是当年那个如一张白纸的大学毕业生了，不过温蜻的模样倒是依旧能与他记忆里那个总是一脸笑容的家庭女教师形象重叠在一起。她依然打扮得很朴素，一套洗得发白的衬衣和布裙子却也被她穿得很好看。一头长发显然经过精心护理，乌黑浓密又水亮，此刻清清爽爽地在脑后系成一根辫子。
她面上也添了些皱纹，皮肤的光泽也大不如前，但最多的改变，还是她那双眼睛。
曾经拥有一双明亮眼睛的温蜻，此刻低头敛目，一派温和良顺模样，几乎要将人全身唯一可以毫不遮掩的眼神这东西也一起做了伪装。
她的手里提着一个印有超市LOGO的便利袋，里面装着一些蔬菜水果和日用品，份量不多，她一个人也能提着它们步行回去。
白空念随意地扫了一眼，便知会在这里遇见温蜻并不是偶然。
但即便是必须要来这里找自己，她还不忘同时把菜也买了，想必她每日的闲暇时间并不多，需要精打细算才能找出这么一个空档。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应该有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阿念。”小心地收敛起眸子里刚刚一闪而过的激动，温蜻柔声地对白空念说道，“和我想的一样，你长大后个子果然这么高。”
白空念正欲回答，温蜻的视线便又投向了站在他身后的方瞭，她看了看她，又瞧瞧白空念，十分了然地笑了笑。
白空念自然也顺着她开始介绍起来：“温老师，这是我的女友方瞭。”复而又看了方瞭一眼，“阿瞭，这位是我小时候的家庭教师温蜻温老师。”
“温老师您好。”方瞭忙有礼地往前迈了一步，乖乖地跟温蜻打了招呼。
“小姑娘长得真漂亮。”温蜻客气地称赞道。
温蜻关注的重点显然不是方瞭。待三人终于寒暄结束，她可以直接进入正题的时候，她却又突然噤了声，似乎还在犹豫些什么。
“温老师是住在锦大这附近么？”白空念无意般地问道。
“喔，也差不多，我住在锦大附中的教师宿舍，离大学城这边挺近的，我有时候会过来买点菜。”温蜻勉强地笑了起来，“离开你们家以后，我就找了份中学老师的工作，一直做到现在。”
她那两只手不由自主地将便利袋带子拧得越来越紧，几乎要搓成一根麻绳了。
“您……”
“那个……”
白空念与温蜻同时开口，两人的目光也撞在了一起，又同时停止了说话。
“您有什么事儿吗？”沉默了一秒钟，白空念再次问道。
温蜻看了看他，又垂下头移开了视线，不知究竟是在因什么而动摇着。
白空念和方瞭相互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没再说话，一起等待着她主动解释。
过了极难捱的一阵子，温蜻终于从嘴里挤出了一句话：“阿念，我想求你帮帮我。”
她用力地咬着嘴唇，目光却始终不敢与白空念对视。
“温老师，您别紧张，放轻松，慢慢地说，说清楚一些。”白空念放缓了语气，温和地安慰道。
“我只求你一定要帮我，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程老师，但是我求求你，你一定要帮帮我女儿好吗？”也许是听到白空念的话后又被触及了情绪，温蜻一下子激动起来，甚至顾不得自己身处大学停车场，几乎就要一头往地上栽倒，当众给白空念跪下去。
白空念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胳膊，和迅速上前来帮忙的方瞭一人搀一边，这才把温蜻从地上拉了起来。
“温老师，您别这样，您是长辈，有什么困难您直说出来，大家好好商量，您别再这样了好吗？”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到温蜻提起了程远，白空念即刻皱起眉，连语气也变得强硬了不少。
温蜻的脸上已全是眼泪。
白空念松开手，专注地盯住温蜻：“您能解释一下刚才说的话吗？”
温蜻用手捂着嘴，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她缩起绵软无力的身子，终于无奈地说道：“其实，在霍明言生白欣颜的当年，我也差不多同时生下了一个女儿。”
白空念的眼神动了动。
小心翼翼观察了一眼白空念的表情，温蜻又自嘲地笑了笑：“你应该也猜到那孩子是谁了吧。”
方瞭转过头，惊诧地注视着白空念。而他只是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地继续等待着温蜻的下文。
“就是白鸟。”
“都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我本来一点也不想承认，一点也不想在你面前谈到这些不光彩的过去，但是我已经被逼得没办法了。那个时候我刚出学校没多久，始终找不到稳定的工作，直到留在你们家之后我才终于有了能松一口气的感觉。不管是程老师，还是阿念你，就是当年的阿颜也能让我觉得特别亲切可爱，所以，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幻想着，如果我也能留下来，成为你们中的一员该多好。就像是一个从来没见过华丽珠宝的人看见了钻石一样，我像疯了似的被白家所吸引着，我太迷恋白家的一切了……”温蜻的手揪着胸前的衣领，紧张地攥在了一起。
“那其中也包括了我父亲，对吗？”白空念淡淡地看着她，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特殊的表情。
温蜻像是被他这句话戳中了痛脚一般，一下子失神地抬起头来看向他。然而白空念只扔给她一道冷淡的目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温蜻受了刺激似的埋下头，一直重复着这句道歉。
“如果你是为了专程来告诉关于我父亲私生女的事，我想我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白空念说道，“温老师也应该很习惯了，不是吗？”
温蜻却拼命地摇了摇头：“不，不止是那样。白鸟的事我跟你父亲本打算一直瞒着所有人，但是之前因为你还有程老师出的事，我们都不敢贸然把白鸟的存在公诸于世。直到你去了美国后，你父亲才向大家介绍白鸟是他们家的某个远亲，他把那孩子带回家，表面上说是为了给阿颜找个同龄人作伴，其实那也是我们的私心，我也没想过要什么名分，只不过是希望白鸟能好好地生活。我不想让她跟我一样，过着随时为温饱和父母打骂而发愁的童年，我不想让她跟我一样，为了能享受物质生活而随便糟蹋自己的人生……”
“我知道我很过分，阿念，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程老师对我的信任。二十几年前，每当我进到那个房间给她喂药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很残忍的事。程老师总是对我很温柔，总是那么关心我，即使她生病再怎么不舒服，也从来没对我发过一次脾气。但是我却一直在欺骗她。我一边在她面前扮演着护工的角色，一边却又和雅茗，和白先生偷偷在一起，我，我……”
她终于说不下去了，掩面哭泣了起来。
方瞭看着她痛哭的样子，无声地叹了口气，双手却慢慢覆上了白空念的手臂，温柔地抚摸着他。
白空念低下头看了一眼她担心的面容，摇了摇头：“我没事。”
不知究竟是真的无动于衷还是刻意掩饰，不管温蜻说了什么，白空念全程都保持着同样漠然的表情。
“温老师，时隔二十几年的忏悔表演，我想任谁都没有耐心再继续看下去了。你直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温蜻这次终于来不及抹眼泪了。她慌忙从随身的挎包里翻出一张薄薄的纸片。
虽然她将这张纸保存得很好，但也明显能看出是年代久远的东西，纸张表面泛黄薄脆。
她颤抖着将那张纸展开，递到白空念面前。
那是一张医院出具的出生医学证明。
白空念的视线飞快地在上面一晃而过。
看到上面登记的“新生儿姓名”一栏时，他不由得愣住了。
出生日期，是二十八年前的夏天。只比当年出生的白欣颜迟两个多月而已。
母亲姓名：温蜻。
父亲姓名：白雅茗。
而那孩子的名字，是白欣念。
再次从那张出生证明上收起视线后，白空念的眼神似乎被瞬间之前冷冽了许多。他审视着泪痕未干的温蜻：“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白鸟刚出生不久，我们俩都没做好准备，因为忙着出院所以才匆匆办了这个证明。但是没多久，雅茗他就找人帮忙重新以白鸟这个名字给女儿上了户，父母名字也是借用了白家的一个亲戚的……当时我记得我们应该把这张旧的证明销毁了，或者说我也记不清楚它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但是……”温蜻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上个星期，我突然收到一份快递，里面竟然夹着这张证明，还有这个……”
她又赶紧掏出一叠东西交给白空念。
白空念将那叠照片缓缓摊开来看，方瞭也不自觉地将脑袋凑了过去。
那些照片显然贯穿了白鸟从少女一直到现在的漫长时期，并且很多并不是她的独照。从明显是早期的照片中可以看到，她旁边的人有时候是温蜻，有时候是白雅茗，但更多的，还是另一个长发少女。
她们年龄相同，身材相仿，面容相似，穿着同样的校服裙，如同孪生子一般随时站在一起，或牵手，或搭着肩，或挽着胳膊，对视而笑，开心击掌，喁喁耳语。
白空念握着照片的手猛地一下收紧。他记起当年的某一个时刻，他在白欣颜的病房外，也曾这样怀着几乎恐惧的心情去翻看那些偷拍的照片。
温蜻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心里突然更觉恐慌。她再次带着哭腔乞求道：“我看到这些照片也吓坏了，拍这些东西的人也不知道跟了她多久……”
她哆哆嗦嗦地指着另外几张新的照片对白空念说道：“这些，这些都是最近两个月在白鸟上下班的路上拍的。这张，这张是她在公司上班的时候，天啊，我都不敢去想拍照的人下次会出现在什么地方，拍到些什么。”
“我之前听你爸爸提起过，据说……阿颜……”温蜻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白空念的脸色，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阿颜她也曾经收到过这样类似的照片……”
白空念的目光终于再次扫在了温蜻脸上。他淡淡地道：“是的。十四年前，白止给我看过那些偷拍的照片，就在白欣颜出事之后。”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没再说话。
方瞭心中升起了一种诡异的预感。
她也看到温蜻同时抬起头，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自己。
白空念冷静地问道：“白鸟现在在什么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