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安静了几秒钟。随后，白雅茗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哈，你又在说什么梦话呢！你是不是忘了你自己是谁了？”
他轻蔑地看着白止。
尽管他已经长得比大多数十一岁的孩子更高大健壮，但在白雅茗面前，他依旧只是一个什么也做不了的小屁孩儿。
白止不得不承认，白雅茗对自己的嘲讽都是对的。
但他仍然不甘心地喊道：“你等着好了，只要我一成年我就会带着程老师离开这个家，离开你这个畜生身边！你就抱着你的情人和私生女过一辈子去吧！”
白雅茗再次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抡起拳头做出要揍他的架势，这时，一直站在旁边的白空念终于开口了：“你给那孩子取名叫白欣念？”
他的语气依然云淡风轻，在某些方面，他的确和他母亲很像。
白雅茗被儿子那种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然。他“嗯”地应了一声，把眼神避开了。
“我不同意。”白空念说。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白雅茗，就像是在看一具圣母玛利亚的雕像一样。
“阿念，我，我只是……”白雅茗张了张嘴，却无法在白空念的注视下继续说出自己的借口，他微弱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很为你妹妹的事难过，但是，现在出生的这个孩子她也是你的妹妹，我给她取名叫白欣念其实也是为了纪念那个没能出生的女儿……”白雅茗揉了揉眉心，似有些倦怠地解释道。
“我再说一次，我不同意。白止哥的意思你应该也知道了。至于我母亲，她会怎么选你绝对比我们更清楚。”白空念淡淡地说，“还是说，你现在想要的是离婚？”
“才不是！”白雅茗突然大声地反驳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十分挫败地继续道，“我从来没想过要跟你母亲离婚，我不会离开你们，不会离开这个家。”
“你本来也不怎么待在家里，离不离开其实我们也很难发觉。”白空念一改平时的寡言少语，居然同白雅茗针锋相对地较起劲来。
“阿念，我知道我以前做得不够好，但是，你不明白这孩子对我有多重要……”到现在，白雅茗还试图说服他，但从白空念漠然的眼神中他读出了唯一的答案：这是不可能的。
这孩子刚过完四岁生日没两个月，身高也不过才超出自己腰部一点点，但他已经认识几千个字，能够独立阅读许多中英文书籍，甚至比一般的少年更加聪明。有很多时候，白雅茗都对他表现出来的超乎常人的智力水平而感到害怕。
他那双直勾勾盯住人的眼睛，嘴里说出的与成年人无异的话语，甚至是脸上那种若有似无的带着威胁意味的表情，都让白雅茗难以接受。
“我想你也不会明白白欣念对我们有多重要。”白空念空洞地看着他，“如果你做不到理解他人，也就不要苛求别人理解你，收起你那一套吧，父亲。”
白雅茗离开了很久之后，客厅里只剩下沉默相对的堂兄弟二人。他们都没有看着彼此，却都在想着同一件事。
“他会答应我们的要求吗？”良久，白空念终于忍不住问道。
“谁知道呢。”白止懒洋洋地答着，他抬起手背抹了抹自己被打肿的嘴角，因为痛而嘶嘶地呻吟了两声，他只好稍稍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地擦干净嘴边的血渍。
“不过，我有的是办法让他做到。”白止放下手，眼神一点点地变得冷冽，“从现在开始，我以后会每天都去拜访一下我们家的小公主，不管她愿不愿意。”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语气似乎相当随意。但熟悉他的白空念知道，白止是来真的。
“哥，你别闹出什么事来。”白空念皱了皱眉，他想起了好几年前白止在校外参与的那场斗殴，包括堂兄他自己，所有的人身上都挂了不少彩，也许这放在别人家并不算什么，但在白家，会这么无所顾忌胡作非为的人就只有白止一个。
或许还得加上他父亲白清明。父子俩喜欢折腾的这一共通点，可能真的来自于遗传。
“没关系，只要她姓白，活在这世上，就总得要遇上我。”白止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很快，父亲那边就有新的消息传了过来。
白家的千金顺利出院，和她母亲霍明言一起被接到市郊的一间白家名下的公寓暂住，附带一名月嫂，一名家政阿姨。
小公主最终被取名为：白欣颜。
白止躺在白家花园的草坪上，将身子藏在阴凉的树荫下，翘着二郎腿，将双手枕在脑后，惬意无比地叼着根草枝嚼了起来。
他半虚着眼睛，对同样坐在树下的白空念笑了笑：“皆大欢喜不是么？”
白空念淡定地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细碎的阳光在他的书页上流淌起来，像一条时间的河。
“据说我们家老爷子被儿子外遇还一不小心生了个孩子的事气得够呛，本来二叔许诺给霍明言买的房子也没得兑现了，只能将就租间小公寓住着，那女的估计现在该气得跳脚了吧。她也早该明白，虽然二叔自己喜欢女儿，但是真正有钱的老爷子最疼的还是他的孙子。有我这个长孙，还有阿念你这个小神童在，谁还关心她生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漫不经心地嚼着嘴上的草叶，笑得有些粲然：“没想到我们的爷爷不但平时不近人情，关键时刻也这么拎得清，还真是一毛不拔的最佳典范啊。”
白空念继续沉默地看着自己的书，并未回应。
白止眯了眯眼，抬起手放在自己眼前，挡住一些直射到脸上的阳光，但光斑依然像水光一样在他面上晃动着。
“我说阿念啊，你母亲，最近有说过什么吗？”踌躇了半天，白止终于问出了他今天来拜访的唯一目的，“这段时间她一直通知我暂时别来上钢琴课，我有点担心她。”
白空念终于抬起了头：“没什么。她什么也没有说。”
程远确实什么反应也没有。但在白空念看来，她的平静反而不正常。
哪有面对丈夫出轨而不恼怒的妻子呢？即使他们之间的感情已不复新婚的热切，但是，人类的自尊心和骄傲作祟，会让绝大多数人无法接受伴侣对自己的不忠诚。
程远的唯一反应，就是比之前更沉默了。和刚失去孩子那段时间相比不同的是，她这次并没有积极地投入工作中，反而逐渐减少了上课时间，直到最后，把所有的家教工作都结束了。
除去基本的教职外，她突然空出了大量的时间。
但她没有将它们用来与自己的儿子相处。
她从和白雅茗共住的主卧搬了出去，自己一个人住到另一间卧室里，那个房间离主卧和白空念的房间都有一段距离，虽然面积还算大，但基本没有设置什么家具，因为它只是偶尔用来招待留宿的客人用的。
下班以后，程远原本总是会先去花园侍候那些亲自种植的花草，但她似乎已忘了这件事，一回家便把自己关进卧室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不肯出来。
白空念好心提醒她该出来吃晚饭了，她也不理会，直到他敲门进去过两次后，程远开始将房门反锁。
这个举动让白空念十分不安。
为什么母亲要把自己关起来，不让任何人进去呢？她以为这样就能避开一切了吗？
才不是这样。
“那她都在忙什么？今天也是，昨天也是，一直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她不可能这么早就睡觉了吧？”白止疑惑地问道。
他咬破了草枝，里面很快流出了一些绿色的液体，尝起来有些酸又有些腥。
“我只进去过两次，然后很快就被她赶出去了。她应该，是在画画。”白空念蹙起眉回忆起来。
“画画？”白止也很惊讶，“你说她把自己像病人一样隔离起来，其实是一直躲在房里画画？”
白空念无奈地点点头。
他应该没有看错。虽然母亲当时是侧背着他的，前面又有一张大床遮挡着视线，但他依然看见母亲身前摆放的画架画板，以及她手上握的画笔。
可惜几秒钟后，他就被生气的母亲呵斥了几句，不得不关上门离开那个房间。
他并没有看清母亲画的是什么内容。
“喔，对了，我以前是听说过程老师虽然大学读的是音乐系，但从小一直都在学美术，本来，她当时也想考美院的，不过家里人都劝她，既然拿过钢琴比赛的大奖，当然还是继续修音乐课程比较好。”白止终于舍得将嘴上的草叶拿了下来，换成拿在手里把玩了起来。
“听说？”白空念却从来不知道这些事情，他疑惑地看着白止。
“之前闲聊的时候程老师告诉我的，她好像很遗憾的样子。”白止抿着唇笑得格外灿烂，还偏了偏头，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好像正沉浸在当初无忧无虑的回忆里。
看着他偶然流露出的那样温柔的神色，白空念有些怔住了。
那不是自己熟悉的白止，不是总和自己有很多话可聊的堂兄，不是一直站在同一阵线上的家人。
不止是那些。
原来他所想要的不止是那些。
由血缘所牵引的家族。由亲属所联结的关系。由一个个礼貌的尊称所累积而成的名分。
侄子？阿姨？
才不是这种没意义的产物。
他想要的，是更多，是更深，是更接近，是绝对不会被允许存在的东西啊。
在这个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的下午，白空念突然发现了一件令他感到恐惧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