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一直留着很多程远的照片。那些都是她极年轻时拍摄的，大部分都是黑白照，虽然因为保存得很好，照片并没有破损，但毕竟已有些年头，画面都有些泛黄，显现出过分刻意的年代感。
三岁的白空念曾在一次玩耍时从书房抽屉中翻出了那些厚厚的相册。
那时他还不知道什么是照片，只是单纯地从画面中认出了母亲的脸。
一开始在照片中的程远还是青涩但美貌的少女，白衬衣加黑裙，黑鞋白袜，一颦一笑皆是被永远定格在最美好一瞬的粲然。
然后，时间渐渐在她面上施以艳丽妆容。她的笑也逐渐开始与过去不同，或许是因为做了母亲，她变得越来越从容不迫，眉眼间收敛起锋利神色，平添了许多温柔。
但对于小小白空念来说，那些照片上装载的所有程远的形象，都不如他眼中的母亲美丽，尽管那时他还只是个三岁的孩子，却因母亲的存在而对世间美好事物有了最基本最稳固的认知。
印象中，母亲似乎总是对他轻言细语，很有耐心，不厌其烦地向他重复最基本的教导：比如吃饭不能发出声音、不能在走道上大声喧哗、不要迟到、不要失约、不能对别人做出不礼貌举动等等等等。
她是个很温柔的人。
喜欢牵着他的手两人一起在花园里散步，那时家里的小花园还是靠园丁和母亲两人共同打理的，门前种满了玫瑰和月季，还有许多他叫不出名字的花草。
那时，母亲总会领着他走遍花园小径，指着每一种植物详细地向他解释它的名字、种类、产地和花期。
他听得半懂，但最后往往也只能记住一两种花朵最艳丽的植物名字。
“这是玫瑰，它属于蔷薇科植物，枝上生有尖刺，花茎上有许多绒毛，叶子像羽毛一样，边缘长有细小锯齿，有很浓郁的玫瑰香气，但是大多数玫瑰一年只在夏季开一次花。”
“这个是月季，跟玫瑰是不是有一点像？它们同属蔷薇科，但是仔细看还是有很多不同的。月季的花比玫瑰要稍大一些，枝上的尖刺分布也比较均匀，花朵颜色也更为丰富，除了红白粉以外，还有黄色橙色和复色。比如‘龙沙宝石’，就是边缘白色花心粉色，漂亮得像是人工晕染成的一样。而‘紫袍玉带’则是葡萄红色镶银边。最特别的是，月季每月都会开花，季季不败，这也是它名字的由来。”
很多年后，白空念已经记不清母亲当时讲述的所有句子，甚至她那时的语气、神态和动作也已印象模糊。但那句“季季不败”却一直印在他的记忆里，长年不败。
母亲的手也总是很温暖很柔软。
那是一双弹钢琴的手，皮肤上没有任何瑕疵，在牵着他时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伤到他。在父亲因为他个性沉默寡言而发火时，这双手总是紧紧地握着他的手，陪在他身边，仿佛传递力量一样给予他支持。在他第一次去上学前班时，这双手抚摸着他的头，仔细地替他整理衣领和领结。
在他熬夜翻一本连环画被逮住的时候，这双手从他手里拿过书本，无需言语便让他自动乖乖去睡觉。在他早上起来晚了手忙脚乱地穿衣时，这双手握着他的脚踝，替他一一穿好鞋袜。在他因为想一边看书一边吃东西而打翻牛奶杯时，这双手轻轻点过他的额头，虽然动作轻柔却比严厉惩罚更让他感到惭愧。
对白空念来说，母亲给他的感觉仿佛总是带着玫瑰香气。淡淡的仿佛随时会消失一般，却一直萦绕不散。
当年他年纪还太小，只记得母亲不像父亲一样常常不在家里，她每天早午会出去一次，没过几个小时就回来，接着便一直陪他待在一起。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母亲当时是一名钢琴老师。
之后她的身体变得不太好，也逐渐开始把学生带回家里上课。
白空念倒是很喜欢这样，因为他可以有更多时间见到母亲了，即便是在她工作的时候。
那些学生基本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穿着不同学校的制服，背着一看就很沉重的书包，显然是刚放学就马上赶来这里继续上课。他们统统很有礼貌，在家里的时候一点也不吵闹，说话都轻言细语的，中途休息也不会到处乱跑，进门出门时都会友好问候。
看到在家里各处游荡的小白空念时，那些孩子都会变得很高兴，缠着他问他名字和年纪，还会拿糖果给他吃。
“你叫什么名字呀？”梳着马尾的小姑娘递给他一颗蓝白格子花纹的牛轧糖。
“白空念。”小白空念不太习惯一下看见这么多陌生人，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害怕这些比自己大得多的孩子，也许因为知道他们是母亲的学生从而多了几分安全感。
“这个名字挺好听的。你知不知道你妈妈为什么要给你取这个名字啊？”留着一颗毛茸茸刺猬头的男孩也加入了进来，挤眉弄眼地向他问道。
显然他们早就从程远老师那里得到过答案了，但一看到又白又小只又可爱的白空念时，他们总忍不住想逗他玩儿。
“是爸爸取的名字。他说是因为一句诗。”白空念被一群小孩子围在圈子中心，虽然心里有点忐忑，却没有担心。
“你记得那是什么诗吗？”
“听说他很聪明的，才三岁就认识几千个汉字了。”
“那不就是神童？天才？完全继承了程老师的聪明才智啊！”
“小阿念，背给哥哥姐姐听好不好？”
大家开始起哄，也有人耐心地引导他。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白空念流利地背出了整首词。
几乎从他刚开始认字起，他就已经在背这首词了。虽然他并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的名字是由此而来。
“厉害！”
“哇，现在的小孩真是不得了。”
“喂，符长棋，你小时候有这么聪明吗？你三岁的时候估计还整天哭着找妈妈呢吧！哈哈哈哈……”
“切，你还说我，你自己还不是笨得七岁半才上小学？”
“我那是生病，身体虚弱好不好？”
很快，学生们的话题就变成了别的，大家笑闹在了一起。
当然，之后常来白家上课的学生们开始跟白空念变得熟悉起来。大家对他小小年纪就看那些艰涩的书籍都倍感惊讶。
他们常常用零食笑眯眯地哄着他：“阿念，你又在看什么书呀？”
白空念乖乖地将手里书的封面摊开给他们看。那是一本翻得很旧的书，封皮上印着星空的图样，还盖着图书馆的印章。
“《行星恒星星系》？”学生们看了书名后都笑得更开心了。
其中个头最高戴着一副黑色眼镜的哥哥还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对他说：“阿念这么小就喜欢天文了？这本书里的字你能认全吗？”
白空念一脸困扰地摇摇头，用小孩的脸挤出一副大人般的表情：“字基本上都能认识，不会的可以查字典。但是，我还是看不懂。”
他那小大人一样的神情简直我见犹怜。
小哥哥当即心软，一拍大腿承诺道：“没关系，阿念，下次我来的时候给你带几本更简单易懂的书好了。”
拥有超过十岁年龄差的友谊因此结下。
程远刚好端着盛满点心的盘子从厨房出来，看到孩子们嬉闹着围成一团的模样，她也淡淡微笑起来。
第二天下午，那个男孩果然遵守了承诺。一整个晚上，白空念都抱着小哥哥带给自己的那本《AstronomyToday》开心得不肯撒手。
快九点的时候，还是程远亲自到他房间来哄着他，他才答应乖乖睡觉。
这也是一直像个小大人似的阿念头一次表现得这么兴奋。
白雅茗一直不太喜欢自己这个儿子。三年多前，头一次做父亲的他其实更想要个女儿。不过当他在病房初次见到裹在小被子里皱巴巴的婴儿时，那瞬间他还是心中一动。
不管现实是否如自己所愿，但面前睡得安安稳稳的小生命的确是因他而生。白雅茗不由得产生了想亲手抱抱他的冲动。
身旁，他的母亲和妹妹正围在一起，对着那孩子七嘴八舌地说着：“雅茗，瞧瞧，瞧瞧，这孩子的眼睛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就是，你看他这鼻子，这小嘴，这下巴，跟你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当年啊刚生出来的时候就是这模样～”
白雅茗心底刚涌出来的一丁点感动被他母亲这一打岔，立刻消失殆尽。他忍不住默默地在心底嘀咕道：“刚生出来不都长得跟小耗子一样吗？又皱又红，眼睛也睁不开，哪儿看得出来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
“不过你那时候比他胖多了，足足有四公斤多呢。也不知道程远怀孕的时候都吃了些什么，这孩子瘦成这样，一点营养也没吸收到呀！”不知拐了几道弯，他母亲突然将话头转到了自家媳妇身上，尽管她才刚生产完，现在正躺在病床上休息，但他母亲依然没忘记继续自己在家里没讲完的抱怨，“你第一次怀孕我就当你是没经验好了，你怀的这十个月里我可一直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怕你没在我跟前，哪个地方就要出差错。幸亏常常去做产检，知道这孩子没问题，现在养下来了你可得好好注意。阿远啊，你可得加把劲儿，别又弄得自己一会儿晕倒，一会儿要吃药，一会儿又要住院的，这初乳对孩子可是很重要的，你要是吃了药，就会影响到孩子，懂了吗？”
躺在床上的程远脸色苍白地向自己的婆婆点了点头。白雅茗的母亲这才不甚满意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又继续看着孩子去了。
从小时候起，程远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怀孕初期时还曾出现过先兆流产，好不容易治疗保住了这个孩子。但在怀孕后期，她的身体不堪重负，每天进食很少，夜里也几乎不能安稳入眠，母体渐渐消瘦，孩子的安全也得不到保证，她只能早早地住进医院观察，靠打点滴维持营养等待这孩子的降生。
白家母女二人依旧在旁热火朝天地谈论着孩子的事。程远浑身乏力，只能疲惫地躺着，想要睡过去，但却连这最简单的一点也做不到。
她想看看那孩子。想抱抱他。但她这时候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她只能转动着眼珠，哀求般地看向默默站在病房角落的丈夫。
白雅茗被母亲和妹妹吵得心烦气躁，莫名地一阵恼火。他此刻很想冲出病房，去外面痛快地抽几支烟。
他的手指在身侧不安地搓捻起来，脚尖急促地点着地面，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当程远看着他的时候，他先是一愣，随后便立刻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他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对另外那两人说：“我先出去透透气。”
没等别人反应，他迅速打开房门拔腿就冲了出去。
离开妻子病房后，他走了很远一段距离，最后在走廊最里边的窗前停了下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拿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接着摸出打火机，背着风好不容易才颤颤巍巍地把火点上。
猛抽了几口烟后，他似乎终于镇定了一点，又拿出了手机，点开最近通讯人一栏，拨通了最上面的那个号码：
霍明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