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宋盯着吴局右手手指。
那手指在办公桌上有规律地敲打着。随着他的讲述,敲打的速度越来越快,变得没了规律,像是乱了阵脚的军队。他讲完后,吴局的手指并没有停下来。另外一只手拿起放大了的图片,眉头皱得能塞进一枚硬币。
啪。
图片被摔在桌上。手指的敲打终于停止。
“赶紧把这个人找出来。”吴局说。
吴局不再像以前那样,要对案件侦破的过程事无巨细地了解,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给出明确地指示。只注重结果。这是领导们的通病。
罗宋也不再多说什么,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图片。
“身体还顶得住吧?”吴局开口。
“还死不了。”他咧着嘴笑了笑。
吴局瞪了他一眼,又冲他扬扬手。
死是死不了。可他觉得冷。他裹了裹衣服,但那冷是从身子里面透出来的,衣服裹得再紧也没用。他又要发烧了。喉咙也不舒服,他咳了两声。
“宋哥你没事儿吧?”光头关切地问。
他摇摇头,没接话。得赶紧去查案,趁他还没倒下。
电话响了,他从兜里掏出来。是女儿。
“喂。”他说。
“爸爸救我!林南路!”
女儿颤抖的声音之外,还有急促呼吸声,以及奔跑时手机撞击身体发出的声音。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血液仿佛克服了万有引力,全都往上涌,他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电话断了,只剩下忙音。
“喂!”他大喊。
“怎么了宋哥?”
他赶紧回拨女儿的电话,无人接听。他抬腿跑了起来,顾不得原本手里拿着的图片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
上了车,他打火,可踩离合的脚抖得厉害,没办法起步。光头上了副驾驶,气喘吁吁。
“妈的!”他用拳头狠狠地砸了砸方向盘,然后转向光头,“你来开!”
“去哪?”车发动起来后,光头问。
“林南路!”罗宋的手紧紧地抓住头顶上的扶手,身体前倾,后背离开座椅靠背,盯着前方的路。“拉警笛!能开多快开多快!”
光头大脚油门踩下。
一路上光头都没有说话。专注地开着车,左右穿插,轮番踩着油门跟刹车。再拨打女儿电话时,提示已关机。
“宋哥,林南路的什么地方?”车速慢了下来。
他不知道,女儿只说了林南路。
“开慢点,眼睛瞪大了,找蕊蕊。”
“蕊…蕊蕊?出什么事儿了?”
他摇摇头,眼睛四处看着。
一脚急刹车,车停了下来。
“宋哥,蕊蕊在那!”光头喊道。
他向光头指的方向望去,一条小巷子里,女儿正跟另一个女生蹲在地上。他赶忙下车,往女儿跑去。女儿看见他,起身,等他赶到后,紧紧地抱住了他。他终于放下心来,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背。就像女儿小时候那样。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看到正在地上蹲着埋头哭泣的何苗,罗宋终于忍耐不住,问女儿。
女儿袖子擦了擦眼泪,开始对他讲述事情的经过。
“这两个人你们第一次见?”女儿讲完后罗宋问。
在女儿的讲述过程中,何苗终于停止了哭泣,站起身来。
两个姑娘一齐点点头。
“带我去那家让你们发传单的店。”
一进店门,一个中年男人就气冲冲地走上前来。
“我说你们两个小姑娘去哪了?我刚出去看,怎么你们四个人一个都不见了?你们可是拿钱干活的!”
罗宋用手顶住对方的胸膛,阻止他靠近女儿。
“你谁啊?”男人眼里有了敌意。
罗宋懒得跟他废话,从口袋里掏出证件,亮在对方面前。男人眼里的敌意变作惊慌,然后责备地看了女儿跟何苗一眼。
“另外两个发传单的是谁?”他问。
“我也不认识啊,网上找的。”
“名字、手机号,这些总该有吧?”
“没有啊。他们都是在网上申请的,我也是在网站上发信息告知地址的,没有通过电话。就是发个传单而已,也就三四天,没必要签合同吧…”
听到这罗宋皱起眉。
“不…不违法吧?”男人小心翼翼地问。
他瞪了男人一眼,男人扭过头,不敢跟他对视。
“哪个网站?”他问。
好在网站的ID绑定了手机号。查到机主是一个叫韩天龙的十八岁男性。罗宋给女儿跟何苗看了韩天龙的身份证,她们一致确认韩天龙就是其中那个高个子男生。他尝试用手机拨打,对方没有接听。
由于韩天龙跟何谷的案子有重大关联,罗宋申请了手机定位。他把女儿跟何苗在局里安顿好后,跟光头向定位所显示的位置去了。
定位只是一个大致的范围,显示对方在某个大型商场内或附近。罗宋跟光头仔细寻找,在商场南侧肯德基门口,他们看到了韩天龙,跟他在一起的男生,应该是女儿提到的那个发传单的矮个子男生。两个人正抽着烟,凑着头嘀咕着什么,表情十分严肃。
一想到女儿的遭遇,罗宋怒火就燃烧起来,大步走过去。
矮个子男生似乎注意到了他们,疑惑地看着罗宋。就在罗宋即将靠近的时候,他拔腿就跑。罗宋追了上去。
他很久没有这么跑过了,再加上感冒未愈,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台即将报废的破车,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胸口火辣辣地疼。矮个子男生拐进了一条胡同,眼看就要把他甩掉了,他跑不动了,扶着膝盖,大口喘息。然后他想起女儿的脸,想到女儿曾被那个小子欺负,这让他有了动力,他直起身,继续向前跑去。
拐进胡同后,他没有看到对方的身影。就在以为追丢了的时候,他注意到这是个死胡同,胡同尽头的垃圾桶下方,露出了一双脚。他冷冷地笑了笑,停下脚步,等心跳不再剧烈,呼吸不再急促后,他点起一支烟,深吸一口,然后向垃圾桶所在的方向走去。丝毫没有想到有一场险恶在等待着他。
再次醒来时,他觉得浑身冰冷。他从没觉得这么冷过,第一次有了被冻僵的感觉。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动了动身体,随后感觉到额头处的痛。他摸了摸,血已经干了。我到底在这躺了多久?他忍不住想。
天已经黑了,远处传来的热闹声更加衬托出这条胡同的静。他艰难地坐起身,靠在墙上。泔水的味道刺鼻,他掏出烟,用烟的味道掩盖泔水味。
突然亮了起来。他抬起头,是遮挡着月亮的云彩飘走了。满月,月光亮得甚至有些刺眼,四周都被覆盖上了月光的银,连垃圾桶都变得超凡脱俗起来。真美。他感叹道。他不想起身,就想坐在这片垃圾里,让月光给他也镀一层银,给他的人生添点亮。
电话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他接起来。
“宋哥你在哪呢?”光头的声音焦躁得很。
我在哪?我被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子敲破了头,我躺在垃圾堆里,我在人生的低谷里。
“我一会儿回局里。”说完他挂了电话。
地上有个东西反射着月光,他凑近了看,是个啤酒瓶,他拿手机照了照,上面有血,应该是他的血。他从垃圾桶里找到一个相对干净的塑料袋,把酒瓶包了,迈着失败者才有的步伐离开了胡同。
罗宋一直没找到机会照镜子,但从其他人的眼里能猜得出他此刻是什么模样。进局里的时候,门卫差点把他拦了下来。
“宋哥,你…”光头瞪大了眼睛,手还往鼻子上挡。
“那两个小子都抓住了吗?”他问。
“高个子那个被我当场抓住了,后来去找你,怎么也找不着,打你电话也不接。然后我在路上碰到了矮的那个。现在俩人都在审讯室关着呢!”
“有问出什么吗?”
“没有…”光头摇摇头,“俩人肯定串好供了,承认何谷出事儿那天跟何谷一起发过传单,但一口咬定发完传单后就分开了。现在在查事发当天那周围的监控。”
“那个矮个子在哪?”
“三号审讯室。”
他往三号审讯室走去,手里拎着装有酒瓶的塑料袋。光头跟在身后,问他怎么了。他没开口。
矮个子看到罗宋进来后,嘴角泛起讥笑。
罗宋坐下,点起一根烟,打量着对面的年轻人。十八九岁的模样,有着超越了年龄的眼神,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年轻真好啊。眼里燃烧着火,什么都不怕,觉得什么都会臣服在自己脚下。可生活在前面等着呢,早晚把你眼里的火扑灭。
“可能在何谷这件事儿上,我们冤枉你了。”抽完一根烟后罗宋才开口。
对方嘴角的讥笑扩大了,露出了牙。牙很白。
罗宋把酒瓶从塑料袋里露出来,隔着袋子握住瓶口的位置。对方眼里一抹惊慌转瞬即逝。
“怕我敲你脑袋?”他问。
对方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件事儿上可没冤枉你。这个,”他说着指了指酒瓶,“上面有你的指纹,有我的血。袭警,故意伤害、妨碍公务,能判几年?”他扭过头问光头。
光头惊讶地看着他,吞了吞口水。
“三…三年吧。”
够了。三年,足够熄灭你的火了。
他站起身,没有看对方脸上的表情。
他进了厕所,终于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他有一种想要打碎镜子的冲动,仿佛呈现出这样一个失败的自己,全是镜子的错。他走进隔间,关上门,坐在马桶上。
他捂住脸。
罗宋在卫生间呆了很久。把头跟脸上的血洗掉,好在伤口不深,不需要缝合。他把头发梳理整齐,用纸沾着水把衣服上粘的脏东西擦掉,用肥皂洗手,洗了好多遍。做完这些后,他才终于觉得自己缓了过来。但身上的泔水味还是散不去。他时不时低头闻闻。
他们让韩天龙回了家,以故意伤害跟妨碍公务的名义拘留了赵云成,那个矮个子男生。不管怎么说,罗宋很高兴看到赵云成脸上没了先前的嚣张,听到被拘留的消息时,赵云成皱着眉,紧紧抿着嘴,脸上终于有了焦虑。但关于两人跟何谷的死之间的关联,尚未查清。高振后来补充说,何谷后背上的淤青是由于死后遭到的撞击,但骨折则有很大可能是在生前,至少也是在濒死时形成的。所以推测是两人因某种原因,例如殴打,造成何谷骨折,从而导致何谷心脏病发身亡。但没有任何证据予以支持。
已经是晚上九点,何苗的爸爸来接何苗回了家,女儿还没走,在局里等他。好在女儿没有见到他落魄的模样,对于额头上的创可贴,他也只是一句话带过。
等终于忙完了,他跟女儿踏进银色的月光里。他故意走得很慢,时不时地斜着眼看一眼女儿。走着走着,女儿挽住了他的胳膊,他不动声色地笑了,心里的苦涩终于彻底烟消云散。他得意地吹起了口哨。
“你身上怎么这么臭!”女儿突然放开了他的胳膊,说。
他笑了起来。
上车后,罗宋主动跟女儿讲述了关于何谷案子的最新发现,以及对韩天龙跟赵云成的审讯结果。他觉得女儿有权知道,当然,在一些细节上,他还是有所保留。
得知何谷的死并非单纯的车祸之后,女儿沉默,不再说话。罗宋以为女儿心里又难过起来,他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她,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管什么时候,语言都是最苍白无力的。就在他如此感慨的时候,女儿突然开口了。
“那天跟何谷一起发传单的,除了那两个人之外,还有一个人。”
他有些惊讶,扭过头,看到女儿专注的神情。
“那个老板说,有一个干了第一天没结账就不干了,根据他的描述,这个人指的是何谷。然后过了一天,又有一个人没结账就没再来了。你说,这个人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原来女儿之前的沉默是在思考。罗宋松了口气。他很感谢女儿在这个案子上再三帮忙,但他又有些焦虑起来,因为他觉得女儿距离踏上他走的这条路,越来越近了。
他叹了口气。
外面的月光朦胧了起来,又要起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