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通过互相抓跳蚤来沟通感情;人类通过坐在饭桌上闲聊来粘合关系。
坐在饭桌上闲聊可以交流信息,安抚焦虑,联络感情,增进友谊。
食客在餐桌上可以把自己的隐私贡献出来,用来娱乐其他食客;同桌的食客也可以就着圈外人的八卦下饭,对别人的生活添油加醋,指手画脚,其乐无穷。」
——邱池
赵逸兴成功的在梅雨来临之前彻底结束了这个项目,打道回府。同他一起回家的,还有来自李凯风和吴越茗买给成缺的两大包衣服。
这二人的思路如出一辙,曲线救国,通过讨好他家孩子来表达对大人的情感。
这次见到张宇莫,她已经是妥妥的孕妇身形,脚抬起来放在茶几上,身子陷在沙发里,靠自己腰腹的力量没法从沙发里站起来。这时,赵成缺出手拉她一把,她才能起身。
这一拉纯靠巧劲,二人配合娴熟,看来这是平日养出的默契。
除了一旦坐到沙发里就无法站起来之外,张宇莫不过是皮肤干的发痒,高血糖,低血压,牙龈出血,吃不下饭,脚肿的只能穿拖鞋,每十五分钟就需要上一次厕所,以及每天清晨五点准时因为小腿抽筋疼醒。换句话说,她可是妇产科的怀孕标兵,其他孕妇听说她的境遇只有羡慕的份儿。
赵逸兴看到这个场面近乎感激涕零。人家自顾不暇,还帮他照顾了这么长时间孩子。这等大恩可不是送几件新生儿衣服玩具就可以回报的。
逸兴问道:“你们给孩子的东西都准备的怎么样了?”
张宇莫平常机灵的魂魄不知道游离到何处去了,半天才做出反应,“东西都买的差不多了,房间还没弄好。”
“你尽管不说,我也知道成缺在这给你添了好多麻烦。我们马上给你孩子腾地方。我负责提供全套婴儿房家具,你别推脱。”
成缺想抱张宇莫都无处下手,只好挽着她的胳膊靠在她的肩膀上。张宇莫不停的抚摸成缺的头发,恋恋不舍。
赵逸兴见状只能泼点冷水:“哎哎哎,你俩差不多就行了。本来距离也就十几分钟,想来玩散步蹓跶着就过来了。”
一关门,张宇莫便怒气冲冲的对萧亮说:“寄生虫!”
这评价可让萧亮承受不了,“我怎么寄生虫了?”
“不是说你,我说赵逸兴那个家伙!”
萧亮一脸不解:“他又怎么寄生虫了?”
“他剽窃我的劳动成果,我养那么大的孩子就被他领回去了。哼,我最鄙视不劳而获的人!”
孕期荷尔蒙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来无影去无踪,你不知道它会往哪个方向引导你的情绪。
萧亮吓得目瞪口呆,哪敢帮赵逸兴说句公道话。老婆说啥他都只好答应着,只求不要迁怒到自己身上。
成缺一进家门就扑在爸爸身上:“我们可算回家了!”
这让逸兴觉得很意外:“我以为你在你姨妈家住的太舒心,不想回来呢。之前我还担心你万一不想跟我回家怎么办。”
成缺满脸惊诧的看着他:“你自从清明离开,就没提过想回来的事情,我还以为你不想回来了呢。你打电话告诉我的时候,我都不相信你真的要回来了。”
父女之间居然留下了这么深的误会:他以为她不想回家,她以为他不想回家。
坐在餐桌吃饭的时候,赵逸兴一眼扫到了邱池的书。啊,算起来,邱池已经辞世一年多,这个念头只在他脑袋里闪了一闪就过去。
成缺吃完饭后,四仰八叉的躺在沙发上,摸着自己的肚皮:“还是自己家好啊!”
“怎么?我觉得张宇莫他俩对你很好啊?”
“他们对我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好,”赵成缺说完这一连串“非常”都需要换口气,抬眼看爸爸,“但是他家毕竟不是自己家。”
“可回来之后,咱俩每天吃啥又成问题了。”父女俩抱着笑成一团。
这个项目前前后后耗费了他半年的时间,同时也给他半年的时间离开充满回忆的地方,整顿休养。
这次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恍如隔世。这个地方被打扫的窗明几净,办公用品排列的整整齐齐,待他重返江湖。
他从电脑包中取出一张邱池的照片摆在桌子上,开工。
公司专门为这班人马举办庆功午餐。
赵逸兴发现,孙琦和王硕的关系已经公开,俩人走路肩并肩,吃饭也紧挨着坐。
他印象中瘦小的孙琦站在王硕这个典型西北大汉旁边一点都不显矮,至少能到他耳朵的位置。可见赵逸兴平常给她的关注有多少。
孙琦此刻也不再避嫌,吃过饭后大方的坐到逸兴身边同他聊天。
要知道,从前,她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不再爱他了。
赵逸兴笑着提醒:“你小心王硕吃醋。”
孙琦很不以为然:“他要是那么小心眼儿的话,我早就不要他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道是一物降一物。
“你们好事将近了吧?”
孙琦有些羞涩的笑,“八字还没一撇呢。不过,师傅,”她狡黠的挑了挑眉毛,“有人向我打听过你。”
“嗯?”
“我只告诉她,你前段时间出差不在本地。其余的,留着你自己慢慢跟她说吧。”说罢,孙琦对他挤挤眼睛便离开。
听到此言,赵逸兴心怀感激。
他最害怕别人把他的私生活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知道,关于他私生活的流言早已传开。多数人听说他的故事,会被激起同情之心,怜悯之心,恻隐之心。这不算坏事,可真正能出手支持他度过黑暗日子的亲朋好友不过寥寥数人。
总有人仗着自己稍微了解一点他人隐私,就可以踢呖秃噜的把别人的私生活倾倒给不相干的人,以显示自己和当事人关系紧密。
眼前这位徒弟没有辜负他。
也总有人被好奇心驱使,见到一点痕迹就要契而不舍的挖掘出整座冰山。这精神头如果用在追求学问上,怕是已经修了三个博士学位。
他通过孙琦泰然的样子推断,王安宁也没有这样做。
这日午餐前,赵逸兴拨通了王安宁的电话。
“喂,喝酒吗?”王医生听上去挺兴奋。
逸兴看看手机,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自己留给王医生的印象就一个有酒的人?难道看上去严谨精准的王医生工作日大白天都在惦记喝酒?
“对,我姓赵,名喝酒。”
王安宁在电话那头“呵呵呵”的笑出来,自己也觉得这样开场有些太突兀。
“如果我今天没有酒的话,你中午是否愿意拨时间给我?”
这道测试题,很容易试探出来对方的意愿。
王安宁欣然赴约。
“我现在只有中午才能抽空出来,晚上需要陪孩子。”
逸兴觉得不需要再交代更多的细节了,其余的事情,王安宁应该都知道。想必她也没有人陪伴,否则怎么愿意出来应酬他呢。
“你今天气色比前几次好很多。”
有相面本事的人能从脸上读出一个人的过往和将来。
逸兴给她一个舒展的笑容,“离开半年,有再世为人的感觉。”
俩人坐在医院附近的露天茶座吃简单的午饭。
身旁便是喷泉,把通透的阳光折射出一道彩虹来。
王安宁看着对面的赵逸兴,一件简单白衬衫穿在他身上居然这么好看。
这男人光看外型,条件就已经足够好,即使是单身父亲,应该也不愁有人陪伴。为什么会在仅仅见过几次面之后就选择她?是不是他也看穿了她的心事,只是此刻闭口不提而已?
逸兴当然不知道王安宁的思绪已经飘了那么远,他此刻只是很单纯的享受有人陪伴的午餐。
“做医生很忙吧?”
“其实还好,至少不需要出差,而且排班也很有规律。下班回家不加班,也不操心,时间就都是自己的。而且越老越值钱,和你们那种行业不一样,知识更新没那么快,不担心年轻人来抢饭碗。”
赵逸兴听到她这样描述自己的职业也觉得有趣,也许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职业平白乏味,最终衡量标准就是加班出差和薪水是否相称。
“哦,我看美剧里这职业挺精彩的。”
“电视剧胡扯呢。”王安宁坦率的问他,“你太太去世多久了?”
逸兴听到这话,就知道自己没有找错人。此人每天目睹生老病死,不觉得这是值得避讳的事情。
“一年多了。”
“第一年最难过,后来情绪就不太容易受这件事情牵引了。”
“是啊,一开始我生气的要命,后来慢慢接受了。”
“你现在还失眠吗?”
逸兴不禁动容。这个人太了解失去亲人的恢复过程,自己完全不需要掩饰伤口。
同熟悉的朋友相处,邱池是无法逾越的壁垒。朋友越是躲闪,越在提醒他承担的苦痛。王安宁了解他的过往,但对此事没有心理包袱。与她同席,让他觉得舒畅不少。
他希望有个人陪他说说笑笑,这个人不应该小心翼翼的处处顾忌他的情绪,王安宁是自从邱池身故后遇到的最佳人选。
赵逸兴常常约她一同吃午饭,王安宁也乐得同他共渡这浮生偷来的一小时闲暇时光。
赵逸兴带着她每次去附近不同的小馆子吃东西,让王安宁欣喜不断。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隐藏在小巷的苍蝇馆子?而且他总能从菜单上挑出看上去不起眼,但是极为可口的菜肴。王安宁觉得自己运气好,遇到一个细心又有生活情趣的男人。
以前邱池有空的时候会邀他午餐时间溜出来过二人世界,现在他用邱池教给他的技能来打动另一个人。
赵逸兴跟她讲自己家乡的风土人情,如何与大西北风格迥异,讲自己读书时候的事情,讲自己在不同地方吃过的食物,拜访过的酒庄。他把自己的生活毫无保留的告诉给她,王安宁有一双好耳朵,细心聆听。
现在如此温婉的女人不多见了。
赵逸兴意识到,王安宁很少提自己的生活,偶尔说点医院的事儿。
“前天夜班收了两个喝多了打架的,用啤酒瓶子打了对方一脑门儿血,看见血立马就怂了。我给他们缝针的时候还吐了我一身。算了,不说了,倒胃口。”
逸兴莞尔,他也不愿意说工作上的事儿,令人厌烦。
这天,逸兴在医院门口等王医生的时候,遇到了来产检的张宇莫。
张宇莫有点惊讶,“你跑医院来干嘛?”
逸兴还没想清楚该如何回答,王安宁就迎了出来。
张宇莫见此情形,跟他打趣,趴到他耳边说,“哟,谈恋爱啊?”
这让他心里一惊,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在谈恋爱。
接着她故意大力拍着赵逸兴的肩背,对王医生说:“我家赵大哥要人有人,要才有才,现在买少见少了!”说罢,便挥手离去。
王安宁看到这个人也觉得有些好笑,“那是谁?”
赵逸兴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跟王安宁描述他和张宇莫的关系。“小姨子”这个词背后自然蕴含婚姻关系,现在的状态,张宇莫还算不算他的小姨子?
王安宁也没有等他回答,便挽着他的胳膊走出去:“今天去吃什么?”
逸兴侧着脑袋看她:“难道你见我就是为了吃?”
王安宁笑嘻嘻的回答:“还为了酒。哎,好可惜,中午不敢喝酒,怕喝了下午上班草菅人命。”
这一幕让他回家思考了很久,他和张宇莫到底算什么关系?他和王安宁又算什么关系?王安宁心中,把他当作什么人?酒肉朋友?
逸兴带着成缺给张宇莫家送去全套婴儿房家具。他和萧亮俩人亲自上阵组装。
张宇莫把他拉到一边问话:“你运气不赖啊。那样的人愿意和你交往,你可千万不能辜负人家。”
“谈不上交往吧,也许就是酒肉朋友。”
逸兴感到王安宁对他没有动心。每次见面,她专注于食物。他从来没听过她诉说自己的烦恼,甚至连她的私事都很少提及。他不了解她。他能感觉到王安宁的内心被紧紧包裹起来,不愿意流露给他。
张宇莫才不理他这个解释,“酒肉朋友?你打算怎么?跟人结拜吗?你不喜欢人家就别耽误人。”
“到了这把年纪,我觉得两个人都能做到愿赌服输。”
张宇莫一听,急的差点动了胎气,“怎么?你前半生中规中矩的,后半生打算做浪子吗?”
逸兴沉默了一会,“你放心,我不会做蓝颜祸水。”
可是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甘心只做蓝颜知己。
他很乐意见到王安宁,很愿意拨时间给她。可目前为止,王安宁并没有向前进一步的意思。
他抬起头来问张宇莫:“你们呢?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
“康乐,无论男女都可以用。我只求他健康快乐。”
通过孩子的名字就能看出父母寄托的希望。
次日他同王安宁吃午餐的时候,试图打探对方的意思。
“我们认识这么久,我从来没听你说过你的生活,都是我对着你说。你会不会觉得我烦?”
“哪里,怎么会。”
王安宁没有顺势聊自己。
“你现在是单身吧?”
“怎么?怕哪天突然跑出一个壮汉来把你揍一顿?你不需要有这个顾虑。”
这等于回答了他的问题,同时防守的严严密密。他从来没遇到这么难对付的女性。即使最初追求邱池的时候,她也没有刻意保持矜持。
于是赵逸兴提一口气:“我叫赵逸兴,今年马上就37岁,职业是工程师,结过一次婚,有一个十岁的女儿。”
这番话说完,只见王安宁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不做声。
“干嘛这样看我?”
“我在等你告诉我你赚多少钱。”
赵逸兴听到这话,只有苦笑的份。
落英神剑掌遇到了亢龙有悔,甘拜下风。一般人听到别人的故事后总会忍不住讲一下自己的事情。王安宁没有这样做。到现在,他不清楚她具体的年龄,不知道她有没有婚史,更不知道她如何看待二人的关系。这让逸兴感到俩人缘分可能不过是吃饭喝酒而已。
可自问他喜欢王安宁吗?相当有好感。他心里很明白,再也找不到当初遇到邱池时候那种心动的感觉。自己心神的一部分已经随着邱池一起死去。
他了解的王安宁让他觉得这个人会是一个好的伴侣。也许人家对伴侣的期望更高,不愿意同他这个载满回忆,浑身伤痕的人有深度来往。
不知道为什么,他向孙琦旁敲侧击打探关于王安宁的消息。
孙琦听明白他的来意,笑的花枝乱颤:“哈哈,你也有今天!”
“你怎么也会说风凉话了?”
孙琦正色道:“暂且不说她还不算是我的小姑子,我和她来往不多。况且人家的私事我也不好传达给你。你如果那么想知道,应该自己问她才对,是不是?”
孙琦口风一贯这么紧。他也觉得自己不该在此时乱了阵脚。
可孙琦觉得应该给他一点鼓励:“她也跟我打听过你的消息,说明她应该对你是有好感的。”
心不动,万物皆不动。他动了心,自己却不甚了然。
成缺结束期末考试这天,逸兴又在学校门口碰到了谢斯文和他妈妈。
谢丹依旧是温文尔雅的样子。
谢丹主动上前来和他打招呼:“听口音,你也不是本地人吧?”
“哦,我不是本地长大的。好在移民城市,只要住在这里就算本地人,当地人不排外。”
“我带着孩子在这住了接近两个学期了。这是他上学后,我们住的最久的一个城市。我在考虑要不要就此扎根。孩子这么多年跟着我到处奔波,很辛苦,在这上了一段时间学才交到朋友。他舍不得搬走了。”
“哦,这儿对外地人挺友好的,人人都说普通话,户口政策也很宽松。房价不算高,压力也没东部一线城市那么大。”
“你还算喜欢这个地方?”
“对,我挺喜欢的。也就是春季的风沙天对外地人来说有些挑战,其余的都挺好。”
谢丹得到了她想要的信息,不再发问。
俩人分别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去。
逸兴仔细想想谢丹留给他的印象:独立,坚强,冷峻,相当有主见,有一种高不可攀的气质。尽管邱池的性格也很冷,但是邱池在外面总是躲在他身后,好像很需要让他帮忙挡住纷扰的样子。这时候就觉得谢丹和邱池没有那么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