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饕评价大酒店的菜品要考量的多方面的品质:
1、厨子的刀功是否可以让食材的特性表达出来。鱿鱼花刀一定要每一个刀口都等宽等深;斜片刀要够薄,每片大小须一致。丝要切的细长,丁要切的见方。
2、烹饪的火候是否恰当。何时用文火,何时用武火,直接关系到食物的口感。
3、香料应用除了选材恰当之外,还一定要非常新鲜。胡椒必须现磨,罗勒一定要现切,因为这类挥发性的香料一旦放置一段时间就会挥发、氧化,损失风味。
4、成品不能放味精,不能淋亮火油。味精掩盖食物本身的鲜香;亮火油让菜品看上去滑润光亮,但是口感油腻。
其余的,餐具、灯光和食物的搭配是否能突出食品的品相,音乐和氛围是否契合,都可以影响用餐体验。
真苛刻。
老饕自然不会用大酒店的评价标准来评价路边摊。
好的路边摊,分量要大,食物要烫;啤酒够冰,辣椒够呛;上菜飞快,吆喝嘹亮!如果能碰巧撞上老板光着上半身,一边炒菜一边和老板娘吵架的场景,这顿饭算是买一送一,物超所值!
如此双重标准,只是因为我们对路边摊和大酒店抱有不同的期望。品大酒店体验风雅的气息,啖路边摊迷恋红尘的味道。」
——邱池
这天晚上公司年会,包下五星酒店顶楼自助餐厅。
赵逸兴的胳膊上挽着赵成缺一起出席。
同事见到他很热情:“赵工,你女儿长这么大了,亭亭玉立的,和爸爸长这么像啊!”
逸兴客气的和他们寒暄。
成缺则被装修吸引:光洁发亮的大理石地板,过道上方垂下一列水晶灯,光芒经过水晶球的折射,把每个吊坠都照的亮晶晶的,搭配嵌入房顶的灯带,光线绚丽柔和。
一排一排的食物都有专属射灯,把食物衬托的质感细腻,油光发亮,看上去非常诱人。
“如果我妈看到这些肯定会拍照。”
“可惜你妈以前不愿意跟我参加公司的年会。”
邱池对着陌生人假笑了一晚上,面部肌肉都感到酸痛。她只来过一次就不愿意来了。结束后,邱池告诉逸兴:“我刚才没吃饱。”
“自助餐,你还能吃不饱?”
“众目睽睽,总觉得别人都盯着我吃饭,我就不好意思多吃。”
于是俩人回家路上又在便利店买了一碗关东煮。邱池自嘲自己有社交恐惧。四周人一多,连吃饭都紧张。逸兴想起来这件事都觉得哭笑不得。
他带着成缺欣赏菜式:中餐的蒸菜装在竹篮里,有一种质朴的情调;炖的肉菜用黑黝黝的砂锅瓦罐做容器,温润厚重;大白瓷盘子上整齐的码放着凉菜,卤味上放一点香菜碎和花生点缀;厨师在柔和的灯光下片火腿。厨子刀工精湛,片下来的火腿每一片都透亮。西式甜点按颜色分类摆放,水果更是造型多样。
成缺拿起一个盘子对着灯光照了照:“这骨瓷还不错,晶莹透亮。”
“你妈连这些都教给你了?”
成缺笑笑:“美食配美器。除了餐具要好看之外,不同的食物应该配不同形状,不同尺寸的容器。所有食物像这样盛在统一的大盘里,既不保温,又容易窜味。”然后自己转身开始夹菜。
赵逸兴觉得自己的女儿纯属吹毛求疵:“你路边摊吃的那么欢,怎么从来不见你挑剔人家的餐具?”
“路边摊和大酒店的评价标准当然不一样啊。”
父女俩挑了一个角落中靠落地窗的位子坐下。
可能马上要过年的缘故,这个原本喧闹的城市夜晚很安静,路上难得看见车辆驶过。按说过年应该觉得热闹,可赵逸兴眼中看不到欢笑的同事,听不到喜庆的音乐,只能感受到置身事外的冷清。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均与他无关。
逸兴看见孙琦和王硕各端了一杯酒在聊天。王硕眼神温柔,孙琦时不时的笑出声。谁会一往情深的等他一辈子?这么快人家就翻篇儿了,逸兴很希望能向她学习忘记的艺术。
成缺拿起筷子端详,筷子包着金属头,上面细细的刻了一行小小的楷体字:“年华似锦”。
“你那副上面刻字了吗?”
“我这副写的‘其乐融融’,”逸兴把他的筷子递给成缺,“多好的字。”
成缺满脸的兴奋,“我们能不能把这两副筷子带回家?”
逸兴看孩子这么高兴,内心很想满足成缺的要求,可还是挣扎于道德中:“咱,最好别偷东西吧?”
服务员推来一车波士顿龙虾,挨桌派发。
嚯,如此大手笔,看来老板对今年的业绩很满意。
逸兴帮成缺剥了一只龙虾尾:“你在这吃,我过去打个招呼就回来。”
“王硕在追你吗?”
“有些日子了,”孙琦顽皮的对他一笑,“咱这行男多女少,你不用担心我的销路。”
“呵呵,王硕性格开朗大方,和他相处应该很愉快。”
“嗯,他心里烦的时候只要大吃一顿就好了。”
逸兴微微笑:可以交流这些问题,看来这俩人很有希望。
这时候一个同事神色慌张的跑过来:“赵工,你快去看看你女儿怎么了!”
回头看成缺,她双手在脖子和腮帮子上使劲挠,脸已经变的红通通的。
“糟糕,她可能对龙虾过敏!”
赵成缺脸上起了一片一片的红疹,眼睛肿得眯成了一条缝,嘴巴也高高肿起,呼吸声变得粗重起来。
逸兴抱起成缺就往门外跑:“她对螃蟹过敏,我没考虑到龙虾!”
电梯停留在一楼,逸兴转身就冲向楼梯井。
孙琦一把拉住了他:“三十多层,你跑得再快也跑不过电梯。”
他站在电梯门前,看着上方的数字半天才跳一下,孩子的呼吸声越来越短促,一时间只觉得天地茫茫,头晕目眩,浑身发抖。
电梯“叮”的一声,两扇门缓缓向两旁展开。
“市医院离这就两个路口。”孙琦看着电梯门慢慢关上,她没有跟着一起去。
“成缺,坚持住……”逸兴把成缺放在副驾驶,车开得风驰电掣。孩子的脸已经憋得发紫,在座椅上扭来扭去,说不出话来。
红灯。
短短几秒像是有半个世纪那么长。逸兴觉得视线模糊,呼吸阻塞,浑身感官只剩下听觉,听着孩子急促的喘息。
他“吱”的一声把车停在急诊室门口,下车之后好像闻到了轮胎烧焦的味道。
好在医务人员训练有素,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马上取来扩张呼吸道的药物给赵成缺做肌肉注射。
一个白大褂过来跟他说:“我们接手了,你去把你车挪一挪,占了医院救护车的停车位了。”
待逸兴停好车回来之后,赵成缺已经带着氧气面罩,身上贴了体征检测仪器的传感器,安安稳稳的躺在病床上。
“来,在这些文件上签字,办入院手续。”另一个医生递过来一叠表格,一边让逸兴填表,一面询问病情。
这个情形赵逸兴觉得太熟悉,他不愿意再经历一次。
“我们已经给她注射了类固醇,同时给了一片口服的抗过敏药物,静脉也正在注射抗过敏药物,现在看来状态已经稳定了。”
逸兴转头看成缺:她脸上的红肿已经褪去,呼吸平稳。
医生调出电子病历:“赵成缺,是吧?五年前来过一次,因为螃蟹过敏。当时的监护人是……邱池?你太太吧?你回去跟她也打个招呼,以后好有个防备。”
“她于一年前身故。”逸兴低着头,摩挲着孩子的手。
医生暂停询问病史,默默走开。
这大过年的,发生这种事,医生也同情他。
上次发作的时候他只听邱池提起过,那时候赵逸兴在干嘛呢?他自己也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好像是在开电话会议吧?记得那天晚上邱池神色慌张,心有余悸的回到家,跟他说孩子中午吃螃蟹过敏去了医院的事情。逸兴敷衍的答应下来,注意力还在电脑上。
之后每年中秋回江南邱池都如临大敌,生怕亲戚不知情,给孩子剥大闸蟹。他之前觉得邱池太紧张,小题大做。今天见到成缺过敏发作的样子,他到现在都浑身颤抖。
成缺拉开氧气面罩:“爸爸,我也要死了吗?”
“不会不会,你好好的呢。”逸兴听到孩子这样问,心中说不出的难过。
他把握着手机的手按在胸口一刻,稳定一下颤抖的手,然后打开手机的相机给成缺当镜子,“你看,疹子差不多褪下去了,你没事儿。还痒吗?”
“那你为什么哭?”
逸兴一摸脸,满脸的泪水。
逸兴觉得愧疚:自己这么沉不住气,让孩子受惊。就在那一刻他暗暗发誓,再也不能在孩子面前哭。
“我,就是觉得你以后不能吃龙虾了,有些难过。”
成缺不由的笑了出来:“我其实之前想了一下的,但是觉得龙虾和螃蟹不是一个东西,又实在嘴馋,就没跟你提这个顾虑。”
刚才询问病史的医生递给逸兴一盒牛奶:“喝点牛奶压压惊吧,看你刚才吓的够呛。”
逸兴抬头看了医生一眼,个子不高,一头很利落的短发,双眼很有神采。他瞟到医生的名牌:“王安宁”。接过牛奶的时候,逸兴发出由衷的赞美:“多好的名字。”
“赵成缺这次的情况比较严重,尽管现在你看症状差不多都褪下去了,但是我还是建议留院观察一晚,因为这么严重的食物过敏很容易反复。”
逸兴只能点头答应。
“你们一会搬到楼上的病房去。现在大过年的,能出院的都出院了,空床多,你也能睡觉。”
这种情况,他怎么睡的着呢?他到现在都觉得惊魂未定,需要深深喘息才能控制微微颤抖的身体。尽管如此,他还是感激医生的好意。
“体征有仪器检测的,如果有异常,机器自动会向值班护士报警,不用你操心。我再给你开两支肾上腺素的随身注射器,一支放家里,一支随身带着,以防万一。会用吗?”
医生随即示范了这个应急药物的使用方法。
“如果再犯,即使用了这个注射器,还是得马上就诊。这个只能救急,不能治病。”
逸兴点头接过处方。
“食物过敏这个东西,是挺吓人的,也没什么办法。有些孩子长大了自然就好了,有些一辈子都带着这抗体。但是想避免也容易,不吃就行了。”
逸兴被王医生的镇定打动。
“你们做这个职业,是不是不幸的事情见得多了,都麻木了?”
“我不知道别人。我自己做这行久了,觉得生老病死是生活的一部分,接受了这些悲剧长期陪伴在身边,不再试图反抗了吧。”
“我以为你们的工作目标就是阻止悲剧发生。”
“哪那么大本事。行医越久,越觉得能健康的活着全靠运气。多数情况都是尽人事听天命。经常遇到病人同样的症状,身体底子也差不多,用同样的治疗方案,有人能康复出院,有人就救不回来。你也别太自责,觉得自己没把孩子看好。今天这事儿发生在过年期间,你可能觉得格外惨;可幸亏在过年期间,一路没堵车,要是晚来个二十分钟,就怕窒息造成脑损伤了。这就是你的运气。”
王医生真乐观,每团乌云都镶着金边。
逸兴自愧不如。
几个同事打来电话向他询问情况,逸兴快速交代了状况。这也让他感受到自己的运气,有这么多人关心他。
这天晚上,逸兴迷迷糊糊中,看见了邱池。她坐在床边,握着逸兴的手。
“小池,太苦了,我不想自己撑下去了。”
“再坚持一下吧,至少把孩子养大。”邱池落下泪来。
“可我怕你等太久。”逸兴紧紧握住邱池的手,生怕她不见了。
“我这里的时间过的比较快。听说过‘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吧?”
“成缺是那么难养的一个孩子。”逸兴忍不住诉苦。
“还不是和你一样?”邱池破涕为笑,“性格脾气都像你。”
逸兴知道这是梦境,他希望沉沉的睡着,不要醒来,这样邱池能多逗留一会。
早上成缺把他叫醒。成缺一晚上睡的很安稳。一点都看不出来她昨天晚上发过那么严重的过敏。
除夕。
早上父女俩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同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天空阴霾,静静的飘起了小雪。
逸兴把车开的很慢,这种天气最容易出事故。
“好可惜,昨天走的太匆忙,没来得及把那两副筷子带走。”
“还惦记那筷子呢?以后我们见到的话买一套好了。”
“我妈说这个档次的酒店的餐具都是专门定制的。外面不一定有的卖啊。”
“也不知道他们卖不卖筷子,”逸兴看孩子这么惦记,“过几天我们去问问?”
回到家,逸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胡子拉碴的,眼睛布满血丝,衬衫皱的像咸菜一样。老了,经不起折腾,一夜没休息好就成了这幅样子。可是他又很留恋有邱池出现的梦境。飘忽的梦境似乎一直跟随他回到了家。
成缺在客厅练琴。逸兴一直不喜欢小提琴这门乐器,天生伤感呜咽,缠绵悱恻的。
“你能拉个欢快点的曲子吗?”
成缺撇了撇嘴,索性拉起《铃儿响叮当》的曲调来:“这个你满意吗?”
“嗯,很适合过年听。”他满意的转身去冲澡。
逸兴站在莲蓬头下冲了很久的热水澡。热水把胸背的皮肤烫的红通通的,这一晚上让逸兴觉得自己的灵魂出窍,现在还没归位。
突然手机响了,嘿,谁这么会算,专门趁人洗澡的时候打电话?估计是张宇莫那个家伙,她最有这个本事。
他不得不用大毛巾擦干身体,走出淋浴间。一看手机,是张永梅打来的。
“逸兴啊,你们今天早点过来。我怕雪下大了路不好走。”岳母吩咐道,“外加我这还有点活等你来帮忙。”
逸兴忙不迭的答应。
出门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拿起邱池的车钥匙。
“这车四驱的,我觉得比较安全。”逸兴对孩子解释。
“你也想妈妈吧?”成缺倒是看的很明白。
“是啊,我也想她。”他不再吭声,专心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