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管局的门前冷冷清清,自动伸缩的铁门也关着,刘青山按了两声喇叭,从传达室里走出一老头,一副不可侵犯的架势,厉声问:“找谁?”刘青山说:“柳菲!”老头打量了他一下,问:“找柳科长,你是谁?”刘青山想了想,道:“我是他同学。”老头说:“证件。”刘青山掏了半天,找出一张名片,递过去道:“这个行吗?”老头将挂在脖子前的眼镜戴上,仔细看了看,一边自言自语:“北京来的?”又低头看了一眼车牌,“还真是北京来的。”回传达室按了一下遥控器,铁门就打开了,说:“二楼楼梯右手。”
刘青山把车开进大院,停好了,对苏媚说:“我总觉得这样是不是太唐突了!”苏媚已经下了车,催促道:“你真够婆婆妈妈的,咱们现在都到楼下了,千难万险,就差这最后一哆嗦,赶紧吧!”
刘青山只好像犯人一样被苏媚押解着上了楼。楼道里静悄悄,大部分办公室的门都关着,也没开灯,想必也没人。只有一间办公室还开着门,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正在看报纸,报纸挡住了脸,桌上一杯茶里冒着热气。
刘青山敲了敲门:“请问柳……”
报纸后面露出一张脸来,那一刻,刘青山后悔不迭。
此人正是柳菲,不过,十年前能弹出水的脸已变得干黄,披肩的长发已经扔在上个世纪,变成了一个发髻,胡乱地挽在脑后,厚重的羽绒服显得形态臃肿,估计当年的杨柳细腰已不复存在。刘青山这才明白苏媚的用心除恶,但回头看苏媚的表情,也是一脸惊诧,似乎也出乎了她的意料。
柳菲显得有些慌乱,刚才看报纸的悠然从容荡然无存,她忙乱地收拾了一下桌椅,招呼两人坐,又给两人沏茶,一边说:“怎么来之前也不打个招呼?”刘青山道:“我也是很久没回过老家,想机会不多,就过来看看。这要是在大街上碰到,我肯定认不出你!”柳菲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我老了很多是吧?你倒是越来越成熟,比以前看着更有魅力了。要说男女就是不公平,男人三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豆腐渣。”刘青山忙说:“哪里!你是操心太多,不像我这种混日子的人。”柳菲看了苏媚一眼,水嫩的肌肤真令人嫉妒,对刘青山道:“你还没给我介绍呢,这位是——”刘青山道:“苏媚,我女朋友……原来的,离了。”柳菲一副吃惊的表情,道:“大城市里的人就是不一样,说离就离。”刘青山呵呵一笑,没有接话,他不想当着苏媚的面多说这个问题。
“我刚才在你爸妈那儿见到你儿子了,挺可爱!”刘青山说,回头发现苏媚一双笑意的眼睛仿佛在说:“刘青山,你撒起谎来竟然脸都不红。”
“都让我妈给惯坏了,没办法,我平时要上班,又不能自己天天带,只好扔给他们了。对了,你怎么会去我妈那儿了?是他们告诉你我在这儿的吧?”
刘青山支支吾吾道:“路过,恰巧碰见了!”
柳菲突然不说话了,苏媚一直当个旁观者,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刘青山道:“你还记得我们班里的周海和莫怀里吗?他们也在北京。”
柳菲道:“真好,你们同学还可以经常聚一聚,我毕业后几乎和同学都失去了联系。你们班的,我也就认识你们几个,他们都还好吧?有时候我真有点后悔当初没去北京。”说完,忽然觉得这话当着苏媚的面说了不妥,忙补充道:“小地方太闭塞了,人也容易变得僵化。对了,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快了吧?”
苏媚终于开了口,道:“你看他像着急的样子吗?”
柳菲看着刘青山,以前女友的身份教训道:“依我说,你岁数也不小了,人家还年轻,着急的该是你!”
刘青山不明白苏媚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只好干笑。
两人又聊了些不咸不淡的话,这时门口有人来了,手里提着个保温桶。柳菲忙给他们介绍:“这是刘青山,我同学,还有他女朋友苏媚——郭文鼎,我丈夫。”
郭文鼎三十七八的样子,头发稀疏,体态肥硕,个头不高。他同刘青山一握手,道:“经常听柳菲提起你!”刘青山尴尬地笑。
郭文鼎将保温桶放在桌上,柳菲道:“跟你说了不用给我送饭了,你们市府放假了?”郭文鼎道:“你们食堂都不开火了,不送你吃什么?市府里也没几个人在,我去点了个卯就回来了。”
刘青山见状,就要起身告辞,郭文鼎一把拦住,道:“这怎么行?你是中央来的,今天无论如何也让我们地方的尽一尽地主之谊,以后去北京少不了要麻烦你。”刘青山道:“不敢当,这里是我的老家,不用那么客气。”郭文鼎把保温桶收了起来,道:“就在楼下找个地方,大家聊聊。”刘青山道:“改天吧,一大早出来还没回去,还有很多事情。”双方争执不休,柳菲道:“算了,改天吧!文鼎,你下午别忘了去把孩子接回来。”郭文鼎就不再坚持了,刘青山和苏媚趁机告辞出来。
下楼的时候,刘青山突然很羡慕他们的生活。
回家路上,刘青山一句话也不说,苏媚道:“怎么了,受刺激了?多么美好的回忆啊,这下全毁了!唉,可惜啊!”刘青山道:“你这小东西坏透了,毁了我的青春!”苏媚呵呵笑:“这样才好呢,这样你心里就只剩我一个人了。我敢肯定,你以后不会再想她了。”刘青山道:“我本来就没想她,是你自己捕风捉影。”苏媚若有所思,道:“你说不会是你的眼光有问题吧?把她形容得那么好,跟天仙似的,就几年的功夫,变化能有那么大吗?”刘青山一怔,也怀疑起自己来,道:“是吗?”苏媚道:“看来我得重新审视一下,你夸我的那些话是真的夸我呢,还是毁我呢!”刘青山道:“不对呀,就算我的眼光有问题,周海和莫怀礼的眼光不会一样有问题呀!”苏媚道:“也是,看来你的这位老情人有不顺心的事,不是工作就是婚姻。工作嘛看她挺卖力的,也当上科长了,别小看一个科长,地方一个科长的权力比北京一个处长的权力大多了。那就是婚姻了,你说,她的婚姻是不是她爸给包办的?”刘青山懒得费心思猜,道:“是吗?可能吧!”苏媚道:“很有可能,我看她爸好像对你有点愧疚,现在我明白了,其实那是对他女儿的愧疚。”刘青山道:“行了,女神探,该下车了,我们到家了!”
刘珊终于放假了,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自己的家,刘父刘母正在忙着置办各种年货,一种熟悉的深埋在记忆里的过年的味道喷薄而出。刘青山挽了挽袖子准备去帮忙,苏媚道:“我干点什么?我过年就会包饺子,可你们好像不吃饺子。”刘青山朝刘珊一努嘴,道:“你送她回家吧,这会儿公交车恐怕也没了。”
杀鸡,宰鹅,蒸鱼,炖肉,放鞭炮,串门,喝酒,年复一年的曲目重新上演,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春节一过,天气日渐暖和。到初五的时候,气温骤然升至二十度。苏媚好不容易觉得这里不冷了,而且眼看就春暖花开了,柳树也开始发嫩芽了,刘青山却要回北京了。北京仍是天寒地冻。从苏州回到北京,俨然从春天又回到了冬天。
新年上班基本上就是到各处问候拜年,也没什么正经事,刘青山将从家里带来的一些特产给王大成、周海、莫怀里他们每人送了一份,又一起吃了几次饭,聊聊天,很快元宵节也过去了,工作该步入正轨了。
老干部活动中心的工程已经彻底收尾,部分功能也已陆续投入使用。王大成说该考虑“枫林湾”的事了,那是一个大项目,需要前期做许多准备工作。王大成的计划是由局里出面来招商引资,由刘青山他们公司来具体负责这个项目。周海可以参与进来,但这么大的工程他一家消化不了,还需要找一些大的、有经验的承建商。为了这个项目,刘青山动用了公司所有的力量,大会小会地开,协调,争论,修订,收集资料,每天都忙到很晚。
一天早上,刘青山到了办公室,刚泡了一杯茶,风信子来报:“有个叫陈子良的来找你,说是你的老乡。我不敢肯定,来向你确认一下。”
刘青山都快把这事给忘了,没想到陈子良还真来了,便道:“你先帮他安排一下,中午带他吃个饭,让他熟悉一下。”
风信子道:“那他住哪儿?看样子他一时半会儿不会走,拖了好大一个行李箱。”
“司机班的老王,岁数大了,眼睛耳朵都不好使,我都不敢坐他的车,就让他提前退休吧,让陈子良来替他。”
风信子听明白了,顿了顿,道:“刘总,给我们部门派个主任吧,你一走,我们又没人管了,老让我越级汇报也不合适。”
刘青山打量了她一下,道:“那就你来干吧,先任副职,主持工作,过三个月再给你扶正。”
风信子一下子愣在那里,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哪儿行?刚来也没几年,也没有经验!”
刘青山道:“别低估了自己,其实办公室的工作一直都是你在做,就像现在这样接着做就行了。去吧,丰主任,好好干!”
风信子神情恍惚地出了门,一会儿又折回来问:“对了,陈子良要见你,你见吗?”
“不见!你给他买一张地图和一张公交卡,让他先把北京的路跑熟了。还有,司机班归办公室管,他现在算是你手下的人了,有跑腿的事多让他去,也好让他多熟悉一点公司的情况。”风信子领命去了。
三月份到了许文昌退休的日子,刘青山为他准备了欢送宴。许文昌并不领情,因人他根本没想走,早就有赵旺德的顾问委员会在那儿候着。赵旺德、许文昌、段瑞成这三个臭皮匠聚在一起,还真把自己当诸葛亮了,少不得跟刘青山暗中角力。
欢送宴那天,各部门的领导都到齐了,包括范琳。许文昌满怀期望地等范琳给自己敬酒,范琳这时眼里却只有刘青山。还是段瑞成明白,主动跟范琳碰杯。最年轻的中层干部就是丰雅丽,坐在桌旁一声不吭,别人也根本没拿她当回事。刘青山就主动敬了她一杯,说你是我们这儿最年轻的干部,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众人这才像发现新大陆似一样纷纷过来跟丰雅丽碰杯,溢美之辞不绝于耳。丰雅丽战战兢兢,不能不喝,几杯酒下肚,粉嫩的脸上泛出红晕来。十几位中层里只有范琳没有给丰雅丽敬酒,但她一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丰雅丽,丰雅丽的年轻美貌和突然得宠,让她忌妒不已。刘青山看到范琳那毒蛇一样的眼光,忽然想自己这么早地提拔丰雅丽或许是害了她,她阅历太浅,对人毫无防范之心,这么过早地暴露在这个权力场上,会成为众矢之的。这些人知道他刘青山在局里有靠山,不能拿他怎么样,但可以拿丰雅丽来给他泼脏水。官场上太多辣手摧花的混蛋,漂亮女人不该卷入进来。
果然,许文昌到了顾问委员会后提出的第一个竟见就是丰雅丽太年轻,不能胜任办公室主任一职,又列举了她工作中的种种失误。许文昌在位时还十分注意说话的分寸,一下台仿佛变了个人,什么都敢说,而且不计后果。刘青山只批了一个“阅”字。许文昌不满意,质问刘青山,刘青山道:“委员会只可提意见,不参与决策,这规矩是您定的,我现在名义上还是副职,对前任定下的规矩只能遵守,不敢擅动。”
过了几天,刘青山的任命书下来,正式成为公司的总经理,就下令解散了顾问委员会,让他们一个个都回家养老。
一切进展得还算顺利,局里的招商工作也有些眉目,有一家香港的老板愿意投资十个亿,大体意向已定,具体事宜需要再考查,最快五月份能签合同。刘青山需要协调各方面的工作,有时感觉自己成了传话筒,把局里的指导传达到公司,再把公司的意见反馈到局里。有些事情电话里说不清楚,整天跑来跑去,效果也不高。他向王大成建议,由局里、公司和承建商代表三方组成一个小组,一是协调各方的工作,二是监督工程的进展,三是统筹工程的人力物力。王大成觉得这个办法好,局里就由他的秘书陆健代表。刘青山自己任组长,日常事务由丰雅丽代表。承建商代表当然是周海的公司,但周海不能保证每日到场,只好让颖儿辞了职,到协调小组来上班。
协调小组在公司附近的宾馆里包了两套房,每天早晚各开一次碰头会,将各方的情况交流一下。一切准备就绪,还差一辆专车和一个专门跑腿的人,刘青山突然想起了陈子良,问风信子子陈子良最近怎么样。风信子说:“他做事好认真,我给的公交卡他基本没用,很多地方他是走着去的,给他的地图上面密密麻麻画满了个各种记号。”刘青山心下吃了一惊,看来苏媚看人的眼光就是独到,道:“让他来见我吧!”
刘青山带陈子良到楼下,交给他一把车钥匙,指着面前的一辆车说:“从今天开始,这辆车由你开,除了我和协调小组的人,没有我的批准,任何人都不能用!”
陈子良眼前一亮,兴奋地说:“奥迪啊!哥,原来你真有奥迪车!”回头见刘青山板着张脸,马上意识到自己错了,不该大嚷大叫。
刘青山这回并没有训他,只道:“作为一个专职司机,最重要的是嘴要严,会有各种大小领导坐在你的车上,他们说的话都很重要,可能决定一个企业的生死,可能关系一个人的前程,有些话,你听到了,就要烂在肚子里,哪怕是一辈子都不能说出去,明白吗?”
陈子良连连称是,额头上冒出了汗。
“还有,以后当着外人的面不要叫我哥,我是你的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