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论严老板话语悚然,平心而言Cara接下来能做什么呢?继续在食品工程领域从事研发是否适合,课程型硕士的在校搬砖资历不够,焦糖厂里也没怎么做实验,实验技能毫无优势。猎头联系过她,问Cara对调味料开发有没有兴趣。那间公司是焦糖厂的客户,据称是质量部工艺员的新东家。地点离松江大学城不远,倒两趟地铁再坐公交,Cara又一次前往郊环外的工厂,虽然她从未动手做过调味料。
Cara进入某家朝九晚六的外企做claimexecutive,公司位于上海南站附近,天气适宜时可以骑车上下班。潜心担任纯粹的文员角色,负责撰写合规宣称,检查化妆品广告词是否有明确的产品功效支持。从前她也是一边啃食品添加剂法规,一边填写客户调查表。税前月薪一万元,个税和五险一金也以一万元为基数,每月可支配收入变少,还好年终奖发两月工资。
年轻时她幻想成为调香师或化妆品配方员,而今回溯,不过出于一种原始的“设计”冲动。业余小说作者渐渐明确自己的技能点所在,时间线、大纲、人物关系等等设定,笼统表述为世界观构架。所谓的研发工程师摸索过一系列团队组织和项目规划,起码在焦糖厂的层面看起来不错,资质或许符合研发管理或咨询岗位的要求。然而Cara缺乏商务经验,薪水与同期入职者相比显著偏低。展会调研时她顺手帮小美拿了四五本竞企宣传册;前同事头一次参加虹桥展,不谙目标一时迷失方向。
受了猎头的气,被忽悠着聊了半个钟头,介绍一个不可能接收她的职位;原本Cara接起电话还挺高兴,此时越想越气,简直不愿发简历过去。学历、工作年限、毕业院校这些硬性指标猎头究竟懂没懂,抑或被客户逼急了放宽标准多打电话撞运气。人间悖论如是,公司急着招不到人,求职者急着找不到活儿。
终归下家落实后再与上级谈论离开,步步为营金蝉脱壳。作最坏的设想,她留不了后路给Cara。假如最后一根稻草比她想象的来得早,Cara将不得不提前把自己弹射出焦糖厂的小宇宙,逡巡漂浮无处落脚。接到过年在家加班的指令,吓坏了赶紧跑,不值得再停留;按照眼线众多的博士的说法,奔赴虹桥展“钓企业”,背负无业游民的巨大压力。
严总沏一盅茶,俯瞰Cara没头苍蝇乱撞。又一个贪图安逸不思进取的年轻人,扛几回三十斤四十斤又能把你怎么样。一叶障目,熬一熬便过去的坎,敝司前景大好。那时节她与杭说得真心实意,多几年资历跳槽也好拿出手,而今自己沉不住气,“头脑发热做不理智的选择”;并非精致的利己主义者,Cara损人不利己。“有朝一日你会后悔”,她没底气对杭这么讲,但严总可以拿她做反面教材;虽说中小制造型企业整体行情下滑,但是天然食品添加剂属于鼓励类产业,焦糖厂自然有东风可借。
颜岩问她,是否有空共进晚餐,正在徐家汇瞎逛;四点钟刚结束FSMA审核要点培训,技术总监放我假了不必回去加班,他提醒了我,学姐住得不远。好啊我们饭点碰头,Cara道;心想总监莫不是迂回探听自己近况,是他好奇,抑或是别的什么人;她也好奇焦糖厂最近又冒出多少幺蛾子。一落座便听得颜岩嚷嚷,我才知道老技术总监在泗泾开了家焦糖厂!
Cara耸肩,开厂就开厂,关我们啥事,让严老板忧伤去吧;话说那地方相当偏僻。颜岩道,比得上敝镇偏僻么。Cara向学妹描述当年胶粘剂厂面试行程,下地铁后打车十分钟到厂,回程叫不来车也眺望不到公交,徒步四十分钟抵达地铁站;公路边寥寥几座危房住着收废品的,荒地里垒着一个个垃圾堆。
检验主管投奔去了,带着继她之后辞职的几位大姐一起,她们不嫌在那上班太荒凉吗。Cara道,大家总归要恰饭嘛,何况新厂周边荒得半斤八两;曾经香港出差回来,大半夜黑车抄近道驶过新厂不远处尚未正式通车的公路,像是误入鬼影森森的密林。颜岩笑道,他们“荒芜”我们“茂盛”,话说我倒想去老总监的工厂玩玩。你找检验主管牵个线呗。好啊,气死严总。不不不严总淡定的很,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质量部还剩谁。颜岩一一历数,除了审经理,只有几个男生;感觉品控主管孩子生了好久,产假有那么长吗,下次现身该是交辞职信吧;老板变着法子整审经理,野生君护着她。Cara扶额,整到现在还没完啊,审经理铁心不走能奈她何。颜岩道,烦死这俩一丘之貉了,气得我上午直接冲着技术总监问能不能辞职;下周我还是得和野生君一起出差,审核东北的生产许可证,总监千叮咛万嘱咐,“他是你的磨刀石,磨砺你的意志”。
东北工厂竟然开始试生产了,颜岩道。
Cara捕捉到关键词,“竟然”。
半年前颜岩被拉进项目组,抓狂道“我又不会有丝分裂”,左手东北右手美国,还得帮审经理盯着上海和苏北的审核。听闻此事Cara疑虑,老板仍旧不放心技术总监么,总监倒是很乐意参与OTF项目。这我就不清楚了,颜岩道,反正我想拒绝;据说车间已经开建9月试车,越听越不靠谱。Cara窃笑,这个速度赶不上原定的6月开产。
我听严总胡吹一顿,颜岩道,没听明白让我干什么,却赶着叫我签保密协议进项目组。Cara说,实情就是老板自己不明白要干什么,具体任务全由营销总监安排。签保密协议,付给我们保密费吗?没有,条款只规定违反协议要赔偿。颜岩无奈道,我提了两个要求,一是让我到合作方的质量部门做技术交流,二是加工资;我脸皮薄没说想加多少,老板表示做的事情多、承担任务重肯定给我加钱——活会很多吗?
身为过来人一腔心酸,Cara道问题不在于多在于难,无法理解为什么不找更专业的人对口处理。颜岩道,老板叫我建设新工厂的质量部,我一脸懵,质量部摊子可大了。Cara微笑,是不是还有部门装修。我确实问了,包不包括质量部硬件,老板绕开了。
Cara肯定地说,那就是有。
沉默许久,颜岩回复,不加钱不干,宁愿成为第二位余工。钱和命不能都不要;我前天才从苏北回来,这周六还要上班。
颜岩拿筷子戳着碗里一小块豆腐,脸色忧愁;叫我一个人和野生君出差,想想就没有动力。Cara笑道,野生君也没有动力。颜岩一拍筷子,我还在和野生君吵架啊——不,我没有吵,他挑事。Cara说,你还没习惯么。没,颜岩道,我直接怼他,会不会和人说话;我就不懂野生君为什么老怼我,可能是深爱着审经理吧。期待哪天看到他俩更实的锤,Cara道,这么说是不是不大好,但我认为严老板也想看到这个。我也很期待啊,颜岩道,严总原话就是“整审经理”,他也不想想把人弄走了谁来接替。
Cara坐正,颜经理好!
颜岩把头埋进餐盘。别恶心我!我每天忙到瞌睡,站着都能睡着。
Cara伸手给学妹拍肩。和我在拉斯维加斯的时候一模一样……你加薪了吗?
颜岩摇头。全局杂役加哪门子的薪啊,如今我还负责帮野生君接待的审核老师订宾馆?上个班什么也学不到,可我更不觉得这种工厂都建好了才意识到“卧槽太冷尾气处理装置冻住了”“卧槽蒸发器容量不够怎么办要减产”的企业里能学到啥玩意儿,昨天开东北的会,我真是一脸呵呵。摸着良心讲,这家企业有人懂工业吗?我坚信他们说“前期找过咨询公司”指的是去咨询公司聊过天。
Cara道,〇期试水嘛,设计产能打个折而已;假如情势太糟糕,严总应该会就此收手。
颜岩说,不会的,严总这么爱面子;他谆谆教诲我们,现在是阵痛——阵痛久矣,人家孩子生完都能打酱油了。上周饮料大厂审核,敝司已卒,对外公示的上海厂环评报告明确写着产能7000吨,技术总监展示的PPT却声称4万吨。审核爸爸大怒,早知道不来了。总监吹牛不打草稿,悻悻和我解释,环评是按实际产能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