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ra做好在飞机上补觉的准备，戴上眼罩。去程就三个人，她坐在亚非主管与欧美主管的中间。博士向她转述过女友的所见所闻，俩主管面和心不和；此刻他们却显得同仇敌忾，被认作昏睡的Cara支起耳朵没敢动弹。亚非主管说她申请就读在职MBA课程，营销总监同意是同意了，却阴阳怪气道，辞职应提前半年告知，便于工作交接。欧美主管道，你读MBA是充电学习，而我被老板讽刺毫无进取心，“资深销售在我司养老”。
老板交代欧美团队做俄罗斯市场调研，欧美主管道，我们好端端只做销售，市场方面一窍不通，好不容易从经销商那儿搞到些资料；被批数字不实，我都懵了，后来才晓得市场主管同样做了调研，她买了咨询公司的数据，报告被老板用来验证我们团队是否可靠——有这样膈应人的吗，摆明不信任我。严老板小心眼，一有成见便没法消除，我在这公司待得算是到头了。他最好留点心，我被逼走的话可是会报复的。
Cara闭着眼想道，老板成见确实很难扭转，但也不是不可能，想当初自己怎么救杭；这么说也不对，他被救起来，最终却恨她，她费的力毫无成效。边上两位谈及市场主管，MBA学成归来老板该如何用人；一家独大的私企使不上先进的管理理论，市场主管肯定跑，早晚的事。Cara觉得倒不一定，敝司华而不实的地方多了去了，例如公费支持市场主管报读烘焙达人课程。
光鲜皮囊下零件艰难运转。亚非主管嗤笑，印尼客户可能被西南挖走了，至今未见正式订单，很显然首批四十多天才出货的CL428E断绝对方对我司的念想。CL428E，Cara清楚这款焦糖色衍生自CL428，因为印尼海关新增糖类商品的检疫要求。客户第一次通知称每批货物均需抽取五个样品检测微生物含量，产品标准修改一遍；第二次通知增加微生物的检测品种，产品标准再修改一遍。一个Enterobacteriaceae难住自诩微生物专家的审经理，不知何物怎么检测；标准无法定稿，拖了许久审经理反馈，研发部未向质量部及时提供测试方法。没有获准使用的产品标准，便给不出销售部发样所需的产品规格书。
法兰克福展览中心，日均步行十公里，覆盖四座展厅所有展位。前法国母公司推出可用于酱油的普通法焦糖色，意图在亚洲地区分一杯羹。小型焦糖厂家各有特色鲜明的风味焦糖，差异化占领细分市场。没有发现欧洲本土生产的粉末酱油，市场潜力大，但欧盟法规要求氯丙醇不应高于0.04ppm。休闲食品与饮料中几乎不添加植脂末，而是使用植物奶替代牛奶成分。大牌酵母厂商新创深色酵母提取物，在原有增味功能的基础上，具备一定的着色能力，可替代有4-甲基咪唑风险的亚硫酸铵法焦糖色。
假研发真文员，展会上奔走一天的Cara跑去蹭晚间食品创新大奖颁奖礼的免费餐点，无声混迹在真正的研发人员队伍里，仰望台上获奖项目的介绍，方才有了自己是食品工程师的错觉。她一向不擅社交，此时亦找不出话头与旁人搭讪，被掺入泡椒的小圆面包打击得一蹶不振。想着出国一趟得把效用最大化，下决心花二十五欧报名次日的早餐会；营销总监没管她，这回说好Cara光逛展听讲座，专注情报搜集。
Networking总归大而化之，不可能真的带简历四处投递，她只去旁观优秀女性的演讲。数据熟视无睹：全球范围内3.9%的企业由女CEO管理，女性仅占据企业里四分之一的中高级职位。微博上却有聪明的KOL女孩与姑娘们“共勉”：“野心勃勃想要与这个世界作出深刻的联系，却始终受困于女性思维；不再期待会在泅渡之河中遇见伙伴，归根结底都是一种与性别不匹配的野心。[26]”话说得精妙，戳中玻璃天花板下高不成低不就的痛处，可什么才是“与性别匹配的野心”？
演讲者提及行业内women are under-represented，“这就是现实”；而国内的现实是，行业会议根本未把性别问题列入议程，竞争对手当面让女性同行滚回家生孩子，男下属直接顶撞“你能当个小组长只因为你是女的”。欧洲人无论如何不会见到上述场景，关注点全在“女性如何获得与男性同等的职场机会”；Cara惊讶于没人谈论所谓的“家庭责任”“工作与家庭的平衡”，或许它们已不再是欧洲精英女性职业发展的主要障碍。她们呼吁平权，因为两性职场地位的刻板印象根深蒂固，就像前一日Cara接待的最后一家客户，讲法语的秃头大叔主管带着三个嘻嘻哈哈、笔记都做不来的女实习生。
社会福利背后结构性歧视难以消弭，个人努力取得成就固然重要，但“唯才是举”很可能只是运气好，抬起头玻璃天花板比其他人的高一些。“如果有‘与性别不匹配的野心’的话，应该舍弃的不是性别吗？[27]性别或许一时会成为被嫌弃的原因，但只要女性自己确实优秀，何惧一时一地的歧视。想做成事需要的是能干的人，不论男女。[28]”按照励志博主的说法，女性为了实现野心就得舍弃自己的性别；恰好落入男同事们的言语悖论，女总监“过于强横”“不像女人”，“高管层都是女的，吵架吵不过”。
亚非主管道，Cara你还在休假吗？我们看了你汇总的市场动态和竞品信息，内容有些多和乱，请抽空重新梳理下；之后这部分要整合进我们的出差报告，一起汇报严总，所以尽量精简清楚些。
截下聊天记录发给总助，坦承只想打人；她向严总申请到三天年假，回国后歇一歇，休假期间却得歪着脖子面对电脑，还被嫌弃总结内容太多。总助安慰道，估计是营销总监的态度，那就给个纯标题极简版。她说，原先的版本已经只是标题的集合，再删就没有工作量了。
亚非主管道，你好好休息倒时差。Cara回复笑中带泪表情，天天熬夜赶报告呢。好吧，也就是说你换了个办公地点而已。没错，她说；询问总助，年终总结能晚些上交么，这两周太忙了没来得及写。嗯嗯好，下一年度计划有个初步框架就可以，内容方面我和技术总监还会与你讨论，计划12月底梳理完毕。
回程飞机上可能蜷缩打盹的姿势不对，拉伤了背部。去看医生，拿回来一大袋活血化瘀的胶囊，一看内含制草乌和三七。忍着疼没敢服药，反正没受伤前已然成天肩颈酸痛。怒气冲冲只能找律师倾泻，展会总结删得只剩一两页，等会老板该喷她不干活了吧。又想到和水牛撕扯粉末酱油那回，郡主悠悠然休假出游。律师淡定道，世事如此，资本家吃人不吐骨头。
哎就是不开心，Cara道，刚更新了领英资料，顺便扫了眼前男友的新简历，赫然六篇IEEE期刊一作论文。有点厉害啊，我都忘了他学啥的。人工智能，感觉他现在是一堆offer随便挑。律师表示赞同，这专业不是妥妥的吗，想找什么工作找什么工作的人生赢家。Cara说，听闻本科实验室的博四已婚师妹前段时间刚怀孕，明年今日应该就在一边写论文一边求职一边给娃喂奶，很多人眼中这也是一枚人赢。
律师笑道：“人家博士毕业孩子也有了，多棒啊，再瞧瞧你……”
Cara怼回去：“来来来告诉我loser怎么写！”
“我每天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直立行走的大写LOSER！”
“你还可以直立行走……”
“还没瘫痪！一息尚存！——啊我看到人赢学长晒出了双胞胎，他在美国已经当上律所合伙人。”律师无力道，“我顺利地瘫倒了，和咸鱼有什么两样。”
“咸鱼没法直立行走。”Cara冷静地说。
“咸鱼没有腿还能游泳，我瘫痪了得坐轮椅，电动轮椅不便宜。”律师突然正经起来，“好啦我觉得你要继续做食品行业应该没问题，不知道你还想不想做。”
“工作肯定能找到哒，”Cara认真道，“但总会有peerpressur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