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的新动态定位于新加坡，图片呈现夜色，配文是“Bonsoir”。她疑惑他几时学会这句法语的“晚上好”，莫不是为了装出几分小资情调。十一假期她有幸不必留厂抓生产，赶忙坐两小时高铁回老家，万一公司紧急召唤便有理由不现身。在家动弹不得，积攒几十万字源于工作的宝贵财富，却不知动笔与完稿年月；外头开始降温，落起昏黄的秋雨，她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注定一路hard模式。朋友圈充满旅游放毒人士；杭一天一辑街头食肆或高端餐厅，从肉骨茶到榴梿千层蛋糕，博士回复垂涎欲滴的表情符。
她感叹得找个有钱且舍得花钱的男朋友。瞧瞧杭，贴出去年回国至今的行程地图，天南地北多少个城市：上半年落脚上海，3月匆匆途经北京，清明节在海滨景点度过，5月起与杭州建立关联；后半段地点她不熟悉，除旅游目的地外，或许是他出差的几处石化基地；一道弧线指向10月初的新加坡。不记得自身恋爱史有否包含旅行场景，她脑海中较深刻的约会之一是请一顿小南国咬牙点了三个素菜云云。老是谈钱遇见的就会是斤斤计较的人，谈钱伤感情；但谈感情伤钱。勾搭不到不差钱的，自嘲别做梦了敝镇全是骗子。
母亲：“你要早点建立自己的家庭。”
她：“现在我没待在自己家里？”
母亲：“这儿当然不是你的家庭啊。”
她：“好的。”
原先叫她做好准备，假期里或有相亲。无疾而终。媒人向她父亲吹嘘香港金融精英，照片到手，是比她年长八岁的秃顶发福“成功人士”。母亲加入名为“本地仔上海联谊会”的微信群，被海量资料中“年薪七位数、浦东有三室二厅房”的北大计算机硕士吸引；同对方家长聊了几句便告诉她不会有下文，因为那位父亲打字速度实在太慢，郊区农民果然文化程度低。
她没有那么想谈恋爱，只不过不甘于谈不了恋爱。母亲问她要不要见见老同学瑞典留学归来的儿子，说两人应有关于北欧国家的共同话题。无名火蹿起，并非归因于丹麦读博的某位；她冲母亲吼叫，失声哭得干涩：上回你为什么要来宿舍住，做好晚饭等我，这样我不得不早点回去；那个礼拜他待到晚上十一点，一边做实验，一边工作找得飞起；是我做错了，不该不留在办公室守着他；不该晚了四十分钟才看见他那条诉苦的消息，那四十分钟里，他究竟在和谁谈心，究竟是谁怂恿他走。
大致听明白她颠三倒四所指的是何人；母亲说，我跟你讲过他面相不好，并非良配。
该指责的并非母亲，她自己最初就不应告知他被辞退的可能性。当然她心里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底线对象而已，就像她对这工作这工厂不抱希望。虽然如此，偶尔也闪烁一点一点孤立的流星：比如工业出海蓝图稍许振奋人心；比如她想过和他正经恋爱，不再有相亲的糟心事，也会去想未来。
如果他仍与她的小舢舨绑做一处，她或许还能保有一腔愚蠢的勇气，在鱼塘里撑住不沉没。想象是假的，遗迹是真的。她随机查阅一份文件是他留下的草稿，小美重复了一整套红枣焦糖实验，5月末请购的试剂尚未开封。周遭人等或多或少知悉她隐秘情事，猝不及防轻佻说破，意淫成分居多。她怎么会不想走，那晚他问她为何不走；可是何时能离开。
她注视他的游客照。标准“到此一游”的站姿，穿质地不错的Polo衫，不像休闲打扮，神情有些志得意满。不清楚摄影师是何人，注释文字曰“感恩”。以前在焦糖公司的日常穿着是旧T恤或发黄的格子衬衫，可能他认为工厂配不上好一点儿的服装。配不上他的大好人生。
不同的人生，她与他们下车间包装产品。高新技术企业的核心技术人员去糊牌贴、折纸箱、贴封箱胶带、捆扎打包带。新厂一车间试车不顺，迟迟无法量产，只得转战苏北赶紧补上CL401的生产计划。合同规定上海发货，这一批走不了连云港，包装好运回上海不划算；焦糖液体泵入槽罐车载来老厂一车间，多部署人手加急按规格包装。近期环保形势严峻，河南的竞争对手因此停工，敝司怎可不发力抢占市场。
还是老套路。新闻报道日本客户已启用人工智能技术酿造啤酒，加快配方开发进程，缩短酿造师的培训时间；然而毋须忧心AI占领邻国制造业的多数基础岗位，贵司请瞧瞧魔都郊外的前现代供应商，甚至没有一条自动化生产线。填写调查表时技术总监教导她，类似问题应答复“半自动化”；的确包装间有履带运送焦糖桶，工人只需拿下桶对准出液阀门灌至刻度。
脱包区，她撕开体积好几立方米的薄塑料袋，左手两个桶右手两个桶，履带上码放好；再取出四个桶，再码放。一袋子没数几百个，由履带运进灌装区，全部装满还需要些时候。转身回到外包装区，给纸箱平板粘牌贴，别拿错贴纸，生产日期是今天，产品型号和纸箱类型注意一对一。取一件平板，沿压痕线支撑成型，先折内摇盖，再折外摇盖，不要搞反。封箱胶带粘合，哎，封的是箱底，怎么把箱顶封上了。
空箱子层叠长十个宽五个的一堵墙，再高要塌下来。她手速不慢，此刻直起腰歇一歇。履带这头，灌满的焦糖桶被运送出来，粘上牌贴，继而两桶一组放进箱子封好。箱子被抬上半自动打包机，打包带手动插入卡槽，机器自动收紧带子、热熔粘合、切断带子、释放带子。打包完毕的焦糖箱堆放在木托盘上，垒成一座底盘稳固的塔；工人给这座塔紧紧裹上两圈缠绕膜，用托盘车搬移到包装间进门处的墙根下。
墙上两行口号比几座塔更高一些，“绝不找借口坚决执行，高质高效创一流班组”；她反复默念两遍，不晓得怎样断句。《一车间班会方案》被挡住了，小小一张A4纸，流程描述得比工艺指导书详细：队伍集合（向右看齐向前看），人员报数（组员好组长好），昨日工作汇报与检讨，今日工作分配与指示，呼口号响亮程度，“今天有没有信心！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