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即将回到家,闹市边缘老旧的一居室,把自己剖开摊平抛上沙发晾着。温度适宜的晚风灌进半合的窗户,以及花坛里猫不着调的和声、对面楼栋邻居开大音量直播的歌唱。发消息说需要放飞一下。律师反问,你不是这周末和小哥哥有约会吗。对,然后被小哥哥捅刀了。记得清楚,她爱的皆是清华男孩,心碎场景上演过不只一幕。好吧保重身体明天见面。嗯,先洗澡去了,容我在浴室哭一会儿。但她没去洗澡也没有哭。朋友圈状态未屏蔽同事,私心让他看到,“从约会到失恋晚餐一气呵成”,照片里没有虾饺。二十分钟无人理会后却发现博士不知好歹点了赞,她突然惊慌,连忙删掉图文。残妆挂在脸上,脸是干的,说多了话嗓子有些涩,试图喝水然而动弹不得。细节刻画分明,他姗姗来迟的周日傍晚和白衬衫的汗渍,今日午后或许还有未尽的电话面试。她只想原地爆炸。
她不知道当天深夜她还会继续没出息地给他发微信,明明没喝酒却像是失礼的呓语。“如果是几年前的我,可能就会买瓶酒蹲马路边上,拽着你不让走,一边哭一边骂你混蛋,吐得一塌糊涂——哎幸好年纪大了。”她问他到宿舍了吗。他说你早点睡吧,这段时间太辛苦了。
灯光渐次熄灭、店铺准备打烊的时刻,他结好帐,把公司抬头的发票送给她。再聊一会儿么,她知道今晚过后再无一对一谈心。于是他们并肩步出餐厅。外头路灯昏黄,光晕毫无暖意。他纠结要不要去杭州,“我拿到十几个offer,除了这个全在上海。”
“很厉害嘛,不到三个星期。”她说。他们走到复兴中路上去。路旁商户的卷闸门低垂。
“都是些小公司,没什么可去的。”
“那就别去咯。”
“其中有一家看我是清华的,又是海归,开了相当高的工资。”
“是嘛。”
“但是规模比焦糖厂都小,想想还是不去了,受够这种公司的混乱。”
“哦。”转过一个弯,淮海中路。马路变宽,耳边有车流的呼啸。他说本科同学皆在深造,自己最早进入职场,头一个体会到生活的残酷;还好及时止损。“石化公司给我制订了详尽的培训计划,每个月每季度做什么,多久能够晋级,全部说得明明白白。”他垂眼看她,“唯一的缺点是,公司在杭州。”
“听上去挺不错,去杭州呗,你刚刚说没想着长驻上海。”她心中冷笑,焦糖厂不是没有新员工培训计划,她一笔一划草拟又修改了几版,总助信誓旦旦说在老板跟前表扬她,却半点没提她的贡献。不提也罢,反正贯彻不了。民营石化公司能好到哪儿去。
“是啊,不管目前在哪里,过五六年应该都会回重庆。不说江浙沪了,爸妈甚至不愿意我去重庆主城区上班,希望我好好待在老家,进他们的单位;甚至连房子都买好了,就在我家隔壁的小区,以后也要和国企系统里知根知底的女孩子结婚。”
“挺好的。那你更加没有非留在上海不可的理由了。”更没资格说她的一居室是啃老,来沿海地区见世面的年轻人,最终还不是靠父亲的面子才有如愿以偿的好工作。去吧去吧奔你的美满前程。沿着地铁指示牌行至常熟路口,环岛绿地的探照灯刺目。“你要走赶紧走,别多待了。”
“保持联系。”他说。在杭州没什么朋友,今后仍会常来上海。
她心道怎么可能。即将形同陌路。
谈话的尾声是她说“我没事啊,回家哭一场就好了”。顾自看浓重夜色里的人行道地砖,一步一步如坠云雾。他伸手从身后搭她的肩,令人哀伤的安慰,她竟然想到这应该是他第一回对她表现亲密,却不过和此前她玩笑般拍他肩膀的鼓励如出一辙。终究走到地铁口,他回镇上的宿舍,她在邻近的车站搭公交车回家。这个充满了言语与信息量的夜晚终究要结束了,彻底分手前有半分迟滞的静默。他似乎想说再见,她抢先开口,“抱一下?”
他伸开双臂拥住她,不像是空荡荡的礼节性拥抱。她的手揽着他的背,触及衬衫的面料,十秒钟,下颏轻碰肩头。葬送了刚刚逝去的春天里萌芽的毛毛躁躁的少年人般的,她以为的,爱情。她说,谢谢你请我吃饭。
“记得你要帮我做的三件事。一,继续完成手上的市场组工作和调查表;二,整理已经做完和即将接到的任务,和我做工作交接;三,帮我做好文件类工作优化和新员工的培训安排。”
“好。”
她转头离开,不去看他是怎么走下地铁的。这样的男孩子不可能有共情,她没必要哭哭啼啼显得更蠢。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不是么。
但并不是尾声。第二天她给他打电话:“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总助讲明?”
“我约他了,今天下午。”
昨晚他表明会麻利离职,她也想眼不见为净,一早醒来却不得不认清现实。“你可以再留一周吗?我记起来学妹下周入职,希望你能给她做入职培训。”
“我尽量。”
“那你可以和总助说下么?就说是我请你再留一周。”
“好的。”
这个时候她渐渐没有那么难过了,取而代之的是生气,无可遏制的生气,既对他,也对自己。她说,文件专员不是提前一个月提出辞职的,总助当时恼怒,背后责怪文件专员缺乏责任心,你现在也没有提前一个月。
电话那头他声调平淡:“正式员工需要提前一个月提出辞职,试用期提前三天就可以了。”
“是吗?”
“合同里写的。”语气没有变化。
“真的吗?我没仔细看过。”
“我建议你看下,毕竟合同没有几页,还是要认真研究的。”
她无话可说。
被律师拖到徐家汇,找了家中午开门的居酒屋。总助约他在新天地见面。清心寡欲不沾荤腥,梅酒佐一碟盐烤银杏。卡布奇诺占据顾客热评,拉花遵循Instagram流行。如今喝不了烧酒,流水的小哥哥铁打的闺密。律师毫不留情地戳穿,你只有这么一个闺密在上海。这家咖啡馆整体装潢呈现简洁明快的工业风,可供新厂的应用组工作区参考,老板交代搭建一间应用厨房,内部使用的同时也接待访客。前文故事的细节还没来得及和你讲,现在直接跳到结尾,剧透得毫无预兆。嗯,中庭的旋转楼梯很漂亮,可是不大适合工厂吧。辞职不可以继续交往吗。他新工作在杭州。我也不适合,所以我要辞职。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好吧,刚想说,还以为他辞职是为了和你无阻碍恋爱,好浪漫。尽量再多待一段时间,至于你的工作怎么处理,今天没法得出满意的方案。你想多了,他现实的很。
你想早点走,但我希望你晚些,手头工作才能顺利和学妹交接。现在只能让他在正式提出辞职前帮我规划工作培训新人,吃了这么大一个亏,能讨回一点便宜是一点。等到承上启下差不多时再提交辞呈,说得过早,按老板的脾性,很可能当场发话“明天就不用来了”。抱抱你,真的我也最烦这种事情,老板还觉得没什么。晚走的另一个考量是她。确实没什么,我和他讲自己不过就是眼睛肿得和桃子一样罢了,过两天就看不出来。你应该想到她重新分配任务需要时间。有这样报答“命中贵人”的吗,眼见我被从天而降的烂摊子砸中,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律师下结论道,你复述他的分手历程,听起来也不像真相。她表示无所谓,这一段信或不信,与此前错付的信心并无干系。所谓纯粹情感,不存在的,故事伊始就抱着功利心;是她天真,一见以为年少的幻象。吸取昔年教训,这才以初恋为模板,抓住“清华”设定不放。律师嘲道,保研都保不上的清华生去帝国理工读一年制硕士,算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也对,初恋可是排名全系前十的学霸,她需要把标准调高为“清北复交+拿过奖学金”;反例如他,两页简历半点没提大学期间学术荣誉,却用“爱好旅行,一年内去了十多个国家”凑字数。符合标准的就喜欢,如果勉强符合,就勉强喜欢;好感而已,她只pick某一类型的人。果真浅薄无趣。
然后逛了一场小型艺术展,朋友圈发九宫格未修图自拍,她神采奕奕双眸毫无肿胀,配文“难得发照片的日子居然没有化妆”。博士和实习的交大男硕士点了赞,交大女硕士评论“还是很美”。回家赶客户调查表的死线,律师被男友接走看晚间电影。路上买的latte帮不了late[11]也救不回微醺,舌根泛起的味道不是咖啡因而是红茶碱,源自一壶又一壶配比终于妥帖的焦糖红茶拿铁。敲击键盘的心情如同半爿咸鱼在案板上摔打,她还得找他核对先前填写的部分。文件专员填的,他说。
“刚聊完,聊了六个小时。”
“从下午茶聊到晚饭?”她不禁讽刺道,“你们效率真低。”
劝了半天留不住他,总助考虑如何利用这桩离职事件,形成对上级的正向刺激;目前先瞒着其他同事,尤其是技术总监和老板。总助阻止他找老板当面交谈,晚些时候自己汇报即可;他表示不解,总助称老板有可能打击他。之前你都已经这么被打击了,还怕再被打击一次?她说,总助也太小瞧你了,我倒是觉得可以面对面聊一次。他说,也许有利益关系,老板肯定不会像总助一样愿意和我聊,而且我应该聊什么呢。都要辞职了还能有什么利益关系,当成普通的长辈就好;谈谈我们打算发的那封邮件吧,老板究竟想培养怎样的人才,员工又能学到什么,给公司提点意见,我认为这才是有效的正向刺激。
“所以当时为什么要写邮件……”
“差点发出去了。谁知道老板突然要求只能通过总助或博士找他交流。”
“如果发了邮件,现在也不会是这样的结果吧。”
“很难讲‘如果’会发生的事。”
“对,”她说,“我就感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