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中午总助过来叫他,午饭后就去新厂。这么仓促?他说刚刚开煮焦糖,下午得守着熬糖锅以防反应过头。见他为难,她说不碍事的,到时我来停反应。先去参观车间对吗?总助摇头,明天有重要客人访问,工人不够,每个部门都要抽调人手过去打扫;技术中心出六个人,已经让质量部派了四个,质量经理的嚷嚷声差点没把我吵死。
你没见他在忙?总助说,现在研发部手上没有要紧正事的就他和风味副主任两个,只能把他们推出去了;而且新人本来就会轮到下车间劳动,年前赶订单我也耗上整整两天搭手包装。他问,交大的几个同学应该没啥事吧,不派他们过去?总助道,实习生不是正式员工,一来就大扫除,把他们吓走可不好。
进车间要求穿工作服,通常大家披个外衣了事,不用像生产线工人一样换上全套。何况只是打扫卫生,她瞧着他整套簇新的工作服和胶鞋,笑道没必要裹得严实,穿自己的衣服不至于弄得多脏。他顾自往口袋里揣了两只手套和一个口罩,一副奔赴车间捐躯的悲壮模样。扫个地这么不乐意?你还说想去车间呢,没听博士他们讲跟着生产线累成狗;这表情给老板看到就别想留了——环保组长去年的第一个项目是规范除尘系统清洁流程,通宵监督工人操作可不够,老板责令不可自恃复旦博士身份,事必躬亲拿起高压水枪钻进除尘器。
“不是说,环保组长没过试用期是因为和总务部闹得不愉快,被总务经理告了状?”他问。
“这是第一次述职没通过的原因。到第二次述职之前,总助拼命暗示他要多多加班挽回老板心意,可惜他不明白,那段时间活不多也就到点下班了。”
她按他嘱咐终止焦糖化反应,却不想加入红枣提取液的熬糖锅爆沸,炸了一地焦糖,急忙给设备断电,可是产物已经救不回来了;另一锅是红枣提取液与葡萄糖浆混合后再反应,终止时加去离子水,虽然没有出现意外,但过程高温已使红枣风味挥发殆尽。她收拾完台面,找保洁阿姨借来拖把擦地;背后一声“嘿”吓她一跳,回头看见太子和市场专员笑呵呵过来,她不及开口便听到“噗噗噗噗”,被甜腻的香气噎住。太子拎着一只浇花喷壶:“你这屋一股焦煳味,我多喷两下香水。”
“你们这是要干嘛?”
“焦糖厂充满愉快的香味,为重要客人营造良好氛围。我们从三车间倒了一点焦糖香精和香草精,调了这两壶,厉害吧!”
太子去总助那边的办公室继续搞气氛。市场专员让焦糖色助理找出法国进口的那排风味焦糖,挑了几样各挖三勺装进样品小瓶,贴上公司实验品标签。“给明天的美国客人看,假装是我们自己的产品。”
“可是我们做不出这些风味啊,客户下单怎么办?”
“噢来的不是客户,这几瓶拿去忽悠他们。”
具体什么来头,市场专员不说明白,她只得和博士交代没问出来。博士道看来和美国建厂项目有关,商务洽谈就好跑来技术中心和车间做什么;你也参与项目了嘛,没了解到内幕?她倒没自谦,仅仅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外围喽啰,不比市场专员自称首席跑腿;被老板叫去咨询美国工厂环保处理方案,她和总助合计,要把这个锅塞给环保助理。
见他还没从新厂回来,五点多她先下班走人,母亲等她回去吃饭,不好在办公室多待;微信留言给他,反应炸了非常不好意思。快十一点他回复说没事,晚上重新熬了一锅也炸了,可能是停止反应不宜直接用红枣提取液,用水终止,保温调制阶段再加提取液应该不会爆沸。
没溅到自己吧,收拾完残骸早点回去。一整天都不大顺利,他抱怨道,总务经理把人拉到车间便走了,积了层装修的灰扫掉就行,可是只有两把扫帚,没事可做大家撕掉设备裹的塑料膜;之后却接了根管子过来洗地,灰尘全成了泥水,溅在设备上又得抹一遍,擦完干涸的水渍看上去比没打扫更糟糕。
下车间主要是学习流程和操作,老板怎么会叫你们成天干体力活呢,高薪招进来的人才,和工人做一样的活岂不是浪费。对于总助的说辞,众人嗤之以鼻。环保助理道,资本家不可能做亏本的买卖,开研发部的源节生产部的流,工人按照时薪计算加班工资,我们做了苦力还要继续完成本职工作,拿不到一分钱加班费。博士说,物尽其用嘛,人员数目压到最低,尽量少交几份五险一金;苏北有名工人进反应釜清洗不慎摔伤,导致厂长在生产线上顶了两星期。焦糖色助理道,进釜还好,爬废气吸收塔太可怕,十几米高窄窄一架梯子,毫无保护措施,打死我也不敢再爬一遍。总助听到又该怪我了,她说,上次年会我和那个上大的本科生讲可能安排他进环保组,经常爬吸收塔,他吓得当场自称恐高,回头就拒了我司的offer。
清华只说不敢和父母讲每天如此加班,先见之明一开始便谎报下班时间是六点;父母很反对他来上海,觉得就该在重庆安稳度日。原先说的是父母对他选择什么工作态度随意,她猜测现在这段更加接近实况。她可不像他,进公司第一天磨蹭到六点才下班,给总助留下“乐于加班”的印象。博士当初倒是教育她没事不要走得太早,而今自己都快被无休止加班逼疯;苦笑道去新厂调试时被工人师傅误解,“我们一个月六千块钱,小伙子你们这么辛苦,没有加班费没有补贴,估计拿不到这个数。”
拉倒吧除了总监部长总助,研发部就你薪酬最高。博士反驳道,计税工资明明只有四千;问她申请美国签证要怎样填写收入,月薪才四千就是拒签的命。看看销售那边怎么写,不过去巴西的话四千块应该够吧。诶,你们还要去巴西?他语气羡慕地问。8月南美展会,策划专员通知我和博士可能参加,先准备好签证资料。
他说房东来修宿舍水管,问他工资有多高。“我:不高。他:每月有两千块么。我:……他:父母有工作么。我:有。他:父母有工作你现在着急工作什么。我:……”
“你反问他了吗?”
“我问了他没说。我问,你现在是在做什么。他说,你这个水管呀老化了。”
“可能房东与社会脱节很久了。”
“楼下烧烤店的招工启事写着洗碗工每月开三千五,问有没有两千是什么情况。一个有好几套房——虽然可能只是镇上的房——的房东怎么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呢,两千应该已经低于上海最低工资标准了。不过石化企业可能真的只有两千。”
“的确。石化企业给两千但是分房子啊。”
“谁告诉你房子是分的了,要买呀!”
“可是内部价才多少……”
石化央企出身,在上海买房应该不至于困难。他叹道,靠自己铁定买不起,远郊焦糖厂捱着的“高薪人才”,何年月够得到市区人生赢家的门槛。前几天有位初中学弟找我“请教”食品行业,她说,领英留言加了微信,上来便问在上海各方面是否压力山大;委婉地怼回去,有吃有住生活水平还行,野心太大才会焦虑。手机推给他,欣赏学弟的长篇朋友圈:“这人能不能先屏蔽我,再来装出星星眼和‘反面教材’套近乎。”
“不留意翻到了比我高一届的本市中考状元的领英资料,她有着光鲜的本硕教育背景,某理学专业(你懂的),现如今却在一家非常普通的传统行业企业从事基础技术工作。
“在单一评判标准的中学时代,老师喜欢的无非就是考试成绩好的和听话乖的学生。但社会上需要的技能,恰恰是学校里难以发现和考量的:知识面、同理心、情商、人际交往、资源整合、开拓创新等等。我非常强调智商和成绩,这两者能让学生有一技之长,避免跌入谷底。然而成为社会成功人士或者行业领军人物,所需的品质远远超乎这两者。”[9]
“为什么我能读出他的优越感……说中学时代的评判标准单一,我怎么感觉社会的评判标准也很单一呢。”
“口吻和那篇奥数天才的报道很像。他是教育咨询师,给大学生做职业规划,指导高中生填志愿。”
“哦做这个的,黑传统行业正常。话说那位奥数天才‘坠落’了也相当厉害,高中时数学竞赛培训请过他,能拿着空白试卷不做准备直接讲题……”
“对啊,明明可以向学生表达,没有必要把‘成功’限定成某一种特定形态,各人保留不同的价值观嘛。被我怼了之后却说,自己的‘成功’定义已经变了,以前从事金融追求金钱,现在希望能够教好更多的学生。那还把这条朋友圈挂出来干嘛——学姐虽然知识面窄情商低,跌入谷底行业无缘成功,但会相当不乖地把你写进小说哦。”
“确实,学姐可不是好惹的。”
然而传统行业萧条,她虽说没想着转行,也在考虑是否有跳出民企的可能;被第一份工作重塑三观,带着“野蛮活下去”的思维怎么跳槽到外企或其它。权力高度集中的企业领导者,春节后从美国回来便性情大改,愈发理想化情绪化,造出新名词“精兵政策”,不耐心培训新员工只押宝。目前走不了,老老实实攒够税金办好落户再说;即将迎来入职周年,她还算适应不甚合理的工作方式,能够保持处理事务的逻辑理性与适合自己的工作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