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路灯泛出微弱的荧光,几乎只能照亮路灯本身。一片枯叶飘落下来,卡在引擎盖和前挡玻璃之间。许久以来这是周遭唯一的变化,杨远觉得自己需要感受一些变化,于是便期待第二片落下的叶子。
这辆美国产的轿车只比杨莫小半个月,里程数还很少,但车况不容乐观。发动机声音很响,深踩油门会导致车身左右摇晃,还有中控灯闪烁等诸多电气故障。陶芳一直期盼着换车的那一天。杨远想象自己收了钱,把车停在二手市场,走出门口时回望的情景,大概会留下眼泪吧。车不再属于他了,承载在车里的回忆也将无从寄托。
初次驾车上街是设宴满月酒的那一天。杨远双手紧握方向盘,一顿一挫地跟着如织的车流。陶芳坐在副驾驶,一手抱着熟睡的杨莫,一手指指点点。现在想来着实后怕。
十年后的今天,杨远断然不敢再做如此冒险的事了。再有十年,小莫该离家上大学了。他多半会长得比自己高,长出胡子和喉结,像个大男人那样说话。这番光景在杨远脑海中有好几个版本,无论哪一个都显得很可笑。
如果那一天不会到来,十年后——不,一年后,一个月后,一星期后都会变得毫无意义,我的生命将永远停留在今天。
杨远认为自己应该感到困乏,如果能睡上一觉,说不定醒来时警察已经带来找到杨莫的消息。但现在的疲倦脱离了困乏单独存在,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却毫无睡意。
三楼卧室的窗户倏忽变暗,许安正熄灯了。现在是11点38分,恩怀在半小时前睡下。在此之前,父女两人有过怎样的对话呢?杨远有些后悔刚才情绪失控。是的,这于事无补。
之后没过多久,陆警官打来电话说明调查进展。
302室完整的痕迹鉴定报告要明天才能出来,目前仅能确定杨莫进入过室内,无法判断其行动意图;九户邻居的个人资料都已汇集完成,并未发现犯罪记录或债务危机;当时停在小区监控盲区内的车辆信息仍在调查;城区和乡镇的寻访工作还在持续,天一亮会启用无人机;届时消防大队会配合搜索附近河道、工地及其他一些事故易发区域……
“找回孩子我们责无旁贷,就算没有领导督促,我们也丝毫不会松懈,您请放心。”
看来是陶芳舅舅的人际关系起了作用,陆警官虽然这么说,口吻相比上午还是柔和了许多。他特意打电话来,像做汇报一样说了一通对家属没有帮助的话,也是迫于压力吧。对杨远来说,没有这通电话或许还不至于想这么多。
亲属们得知小莫进入302室的确凿事实后,并没有显得多惊讶。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已听陶芳讲过。姑妈和舅妈毫不掩饰对恩怀的嫌恶之情。
“你们也真是……她硬生生把小莫带坏了啊,这种没人管教的小孩要离远点,怎么像过日子一样帮别人养孩子呢?”
杨远独自坐在餐厅角落听到这番话,只觉得无所适从。
每次见到杨远一家,长辈们总会感慨时代变迁,现今年轻人的生活以工作为轴心,孩子念书也比从前更为辛苦,诸如此类。他们以自己子女家庭为参考发出由衷的感慨,但别人家的状况究竟如何,其实一无所知。
家庭和家庭之间的区别,不比人与人的区别更少。杨远深以为然。
这个世界是由一个个壳套起来的。家庭是一个壳,这个壳里的每个人还有一层壳。无论多亲密,亲密相连的部分只是小小的一块区域,说到底人还是独立的个体。即便突破重重壁垒彼此交心,也只限于短暂的时光。就连小莫,不也套着一层壳吗?
杨远推开车门,犹豫片刻又把门关上了。现在除了守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万一许安正真的有鬼,错过了逮到他半夜外出的机会,会后悔一辈子的。杨远抽出纸巾,不断擦拭着起雾的前档玻璃。
临近十二点,陶芳打来电话。手机铃声在封闭的车内震得鼓膜发颤。
“你还在楼下吗?刚才接到一个电话,我觉得有点奇怪。”
“什么电话?”杨远坐直身体。
“有个女人说捡到一个学生证,问我是不是小莫的。”
杨远心中一凛,但马上意识到小莫的学生证一直放在家里。
“为什么她会打来电话?他看到那条新闻了?”
“对。他说学生证上的名字看不清,就问我住址。我说了,她说跟学生证对不上。”陶芳的鼻音很重。
“然后呢?奇怪在哪儿?”
“她说了很多安慰的话,然后开始问我小莫失踪的具体情况,还问他去的邻居家是哪一户。”
当时邻居家里有没有人?孩子如何进入邻居家?有没有看到孩子从邻居家里出来?电话的后半程,女人关注的焦点完全转移了。
对方的问题循序渐进,陶芳如实陈述,她一时心乱如麻,放下电话良久才隐隐感到异常。
的确不对劲。会不会是另一个媒体的记者,怕家属不堪其扰不愿接受采访,才编造捡到学生证的谎言呢?证上的名字看不清,字体更小的住址却可以,哪有这种事。
杨远快步上楼回家,亲属们正围在一起讨论刚才的电话。
“再打回去问问吧。”姑父说。
“等等。”姑妈伸出手掌朝下,“问什么呢?先想想好,如果这个女人真有啥问题,直接问搞不好会……”
“会什么呀?”姑父急了。
“会让小莫的处境更危险。”
姑妈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假设对方是绑匪,会因为家属洞悉自己的意图而改变原来的计划。但原来的计划是什么呢?到现在才打这个电话,说的内容又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
“或者委婉一点,先要求见个面怎么样?”舅舅提议。
“还是先报警吧。”
“我们这儿那几个警察不一定灵光。”
杨远走到茶几旁拿起陶芳的手机查看通话记录。“是个座机号码?”
“是嘛。”舅舅凑过来,“那就有办法查到地址。”
杨远不再犹豫,直接拨通了那个号码。
“喂——”
杨远愣住了,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刚才……有人打过电话吗?”
“有的,走了。”
“走了?”
“开车走了。我这儿是公用电话,嗯。”对方好像要挂电话。
“等一下,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
“这我哪儿说得清啊?二十七八岁吧,也可能三十岁,不知道。”
“车牌号看到了吗?”
“停得老远咧,黑灯瞎火的。”
“就她一个人吗?有没有带着一个小男孩?”
“没有小男孩,大男人倒是有一个。”
“车里呢,车里有没有孩子?”
“哎呀,我都说了看不清啊,我大半夜的做个生意也不容易,你就饶了我吧。”听筒里传来嘟嘟声。
现在没有年轻人会使用公共电话,这是为了隐蔽自己的身份。这个女人绝对可疑。
杨远当即拿出自己的手机,按下了张叶的号码。